次日清晨,無月山。
天還未亮,山頂霧氣也未散,草木都帶着剛剛凝結的露水,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鳥鳴,是個甯靜的無月。
可此時一片寂靜中卻傳來一人壓抑的咳聲,像是忍受着極大的痛楚,控制着自己不發出太大的聲音。
咳聲漸弱下一刻神殿内亮了整夜的靈光終于倏地暗了下去,白衣上神推門出來。
她沒有佩劍,臉色蒼白身形搖晃,整個人看起來憔悴而虛弱,像是被陣法抽空了靈氣,若是被将何或者衍華瞧見,絕對又是一頓數落。
好在她四下張望一遍,山頂并未有人影。
引靈陣的消耗是巨大的,隻一次便把她的本源神力抽空了一半,連帶着生氣都給帶走許多,可執若通過那木牌上留下的神識,也分明感受到的混沌的減少。
倒還是有用,執若暗自想到。
她忍着胸腔中翻湧的血氣,緩慢地往小院那邊挪,想着等自己臉色恢複一點後再見将何他們。
可事與願違,剛走到院子裏,便見将何原本應該還沒醒對的将何正坐在桌旁,陰沉着臉等她。
執若腳步一頓。
她甚至沒來得及喘口氣,便強行調動起神力,趁着将何還在出神,慌忙把靈氣在身周經脈中過一遍,讓自己臉色看起來不那麽糟糕。
“師尊,”将何察覺到她的氣息,擰着眉頭看過來。
“幹什麽,”執若擺着強撐出來的遊刃有餘,坐到将何對面,“不去練劍還在這裏發呆。”
将何顯然不傻,他沒回話,隻是仔細地觀察着她的神色,見執若臉色沒什麽異常之後才開口:“師尊昨晚一整晚都在神殿裏?”
執若沒有隐瞞:“是,怎麽了?你師尊一心普渡衆生不行嗎?”
将何不信,可執若現在的臉色和氣息都讓他找不出異常來,沒辦法說她,隻好作罷。
随後他從桌子底下提上來一個食盒,臉色頗有些别扭地往執若面前一推:“給你的早飯。”
“早飯?”執若心存疑惑,将何什麽手藝想必他自己心裏也清楚,現在拿早飯給她吃,怕不是嫌她死得不夠快。
可執若還是口不對心地掀開那食盒,卻見裏面整整齊齊地碼着一籠包子,雪白且冒着熱氣。
執若一眼認了出來。
“我們在下界吃的那家包子?”執若挑眉看将何。
白衣神尊神情一愣,顯出點意料之外的呆滞來。
她竟還記得?
那時候将何剛被執若撿到,她帶着他找遍了附近所有的村莊,除了餓瘋了想把他炖吧炖吧吃了的,沒一個人願意收留他,執若隻好帶着這小拖油瓶一起去收拾妖獸。
可她是個上古神,到底不大需要一日三餐,又粗神經,完全沒想起來這小孩是需要投喂的。
直到将何餓暈,這神經大條的上古神才恍然醒悟過來。
然後她就找了那家包子店,帶着将何吃了一頓久違的飽飯。
彼時上古神的笑臉親切溫和,落在頭頂的手掌溫暖而令人迷戀,包子騰騰的熱氣橫在兩人中間,把她的臉映得朦胧而溫柔。
于是從那開始,将何最喜歡的食物就變成了包子——那家店的包子。
“哼,沒想到你還記得,”将何看着她伸手拿了一個咬了嘴,臉色稍稍變好。
又多此一舉地解釋道:“我從魔族回來的路上順手買的,原本就是路過看一眼,畢竟人類壽命不過百年,包子店必定是沒了,卻沒想到那店鋪卻還在老地方,被老闆父傳子子傳孫地流傳下來。”
将何的臭臉上露出點懷念和感歎,他也拿起一個放在嘴邊,低聲道:“有血脈可以延續生命,大抵人類就比我們好在這裏了。”
他難得發表點感想,可此時他那煞風景的師尊卻咬着包子含含糊糊道:“是挺有道理的,可是将何你從魔族回來到包子店,那根本不順路吧。”
将何:“.”
還能不能好好吃飯了!
下一刻他拍案而起憤然離席,執若瞧着他可能還想把這張桌子也掀了,隻是礙于那籠包子沒動手。
執若看着将何離開的背影,“哎哎哎,别走啊,一起吃啊。”
将何神尊的背影僵了一下,惡狠狠道:“師尊你自己吃吧!我飽了!”
随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執若保持着笑意看着将何的背影,慢慢地吃着手裏的那隻包子,像是懷念又像是遺憾。
可下一刻,執若卻猛地從嘴裏嘗到一股血腥味來。
她遲疑一下,伸手在自己嘴邊抹了一把,抹到了滿手的血迹。
剝離本源神力,還強行運轉氣息的報應終于到了,五感像是同時失靈,她後腦勺嗡地一聲響,視線模糊起來,手腳發麻,一時沒了準頭和知覺,手裏的包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執若撐着桌子站起身來,盡量提起一口氣,靠着不大靈便的視覺,摸索着往屋内走。
心中卻模模糊糊隻有一個念頭,這可不能被發現,若是如此凄慘地模樣被看到了,怕是要挨罵。
好不容易走到門邊,執若扶住門框喘息一下,及至此時,疼痛才後知後覺般在肺腑之間炸開,一口血順着喉嚨翻上來,又被她強行壓下去。
身上無一處不疼,天生便被靈虛的靈氣養得金貴嬌氣的經脈像是不滿她如此榨取神力,反抗似的刺痛起來,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幾乎支撐不住自己。
此時執若的神志已經不大清醒了,可心裏那個不能被發現的念頭吊着她的一線清明,讓她艱難地挪到了寝殿床邊。
眼前天旋地轉,視線暗下來,執若倒在床上的那一刻,心道,“真的是疼死了,這輩子都沒有這麽疼過,要不是爲了君寒,老子現在就撂挑子不幹了。”
随後便陷入了黑暗。
混沌造成了夢境,黑暗中又出現了扭曲雜亂的光,她先是看到了君寒,他拎着一把劍站在混沌結界外,魔瞳淌出鮮紅的血來,對她道:“阿若,我和混沌同歸于盡怎麽樣,你會擔心嗎?”
她一驚,想要伸手去拽他,可手還沒碰到,那人的身形便一散,混沌的黑氣在夢境中化成千萬森嚴可怖的幻想,又變成其夙上神的模樣。
他渾身血迹,是執若離開靈虛時那副重傷的樣子,他歎口氣道:“小十三,你還真的是沒用呢,清理混沌本就是你的擔子,卻拖到現在才來收拾。”
執若下意識想要辯解,可張張嘴竟說不出話來,心口郁結之間,隻覺得寒意從四面八方湧來,她手腳發涼,覺得魂魄都開始疼痛。
而神思恍惚之間,其夙上神的影像消失,變回混沌的本體,在她身後凝聚成黑漆漆的人形,向她伸出污濁的手。
可下一刻,執若眉心亮起一道靈光,穿透那人形,混沌濁氣嚎叫着散開,靈光落地,化成父神的模樣。
眉目俊朗,溫和含笑。
“小十三,”他朝執若招招手,“過來。”
小上古神立刻像是着了魔障,一步一步走過去。
父神微微笑起來,他不像是混沌的幻形,反而更像是留在此處的一縷神識,他蹲下身,輕輕摸一摸執若額頭,道:“怎麽又摔了呢?不是叫你不要亂跑嗎?”
執若一愣,垂眼卻發現自己變成了孩童模樣,隻堪堪夠到父神的膝蓋。
她大概記得這場景,是她的幼年,她生性頑皮,肆無忌憚地在靈虛亂跑,摔破了額頭,哭着去找父神。
“不要太過擔憂,”父神說的話卻又不是有關她摔了這件事,而是仿若意有所指,“你們十三個孩子都有各自的命運,小十三,不必糾結,也不必心急,該你做的,去做,不該你做的,不做就好。”
可是混沌到底算不算我的責任呢?執若想問父神,卻說不出完整句子,隻能伸手拽住他寬大的袖口,咦咦啊啊地說些毫無意義的話。
“不必猶疑,”父神眉目溫和,他緩緩地順着她的鬓發,“小十三天生幸運,一定會逢兇化吉的。”
說罷父神輕輕在她眉心一點,身形閃了閃,化成點點靈光,向遠處飄去。
幼年的執若立刻邁開腿,跌跌撞撞地追着跑,跑着跑着,她發覺自己在長高,眉目漸漸舒展,随後又獲得神力,仿佛腳下的不是一條尋常的路,而是她的成長軌迹。
終于,她長成與現在一般無二的上古神,一腳踏進光明裏。
執若從床上猛地睜開眼。
此時已是傍晚,一室溫暖寂靜。
身上的傷還是那樣,衣襟上血迹斑斑,可執若卻明顯感覺到體内的經脈好受了許多。
她緩緩摸上自己額頭,像夢中父神那樣輕輕一撫,眉心神印中便有溫和的靈光一閃,像是回應。
執若在床上呆坐片刻。
剛剛的父神,不隻是夢。
恐怕這是父神留在她識海中的一點神力,會在她危急迷茫之時出現,救她一命,指點迷津。
隻是當初離開靈虛,與混沌一通亂鬥,生命垂危之際不止一次,父神的神力都未出現,反而在她開始着手清理混沌之時出現,除去表明此番确實是非同一般的危險,是不是還代表着,她走向的方向是正确的?
執若一時想不清楚。
她心神有些茫然,愣了片刻決定什麽都不想了,撐着胳膊走下床,端起桌上涼了的茶杯灌了一口,感覺肺腑間缭繞不散的血氣稍稍緩解一些。
執若脫了身上那件帶血的外袍,指尖燃出一點火苗,将其燒了毀屍滅迹,又換上新外袍,暗自調息一遍内息。
讓自己受創的身體倒過一口氣來。
剛做完這一切,房門便被人敲響了,她聽見衍華懶洋洋的聲音在外邊響起:“上神,再睡可就睡死過去了。”
執若應一聲,推門出去,兩人走過前廳,見小院裏那一籠被她打翻的包子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桌子晚飯。
“誰做的?”執若萬分驚疑,她竟不知身邊還藏着如此高手,目光在衍華和将何身上停留一瞬,落到了從谙身上。
嗯,國師看上去就像個什麽都會的人。
可國師收到了執若贊賞的眼神,卻搖搖頭道:“不是我做的。”
衍華遞給她一雙筷子,道:“你嘗一口就知道了。”
執若半信半疑地接過來,心裏分辨着他們合起來故意整她的概率有多少,猶猶豫豫地落了筷子。
隻一口,執若就嘗出了是誰的手藝。
那麽熟悉,暖意直抵她心口。
她立刻扔了筷子站起來,猛地瞪大眼,四下環顧,“君寒來無月了?”
“沒來,你不用一臉期待,”衍華擺手喊她坐好,“剛剛峘澤君來過了,他送過來的。”
“喔,”執若洩了氣,又恹恹地坐回椅子裏,“峘澤君說了什麽。”
“說少君被魔族事務絆住了,心有所向然身不能往,還說少君囑咐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衍華給從谙盛了一碗湯,“都是些廢話。”
他踢一腳執若的椅子,道:“你家少君還真是黏人,這才兩天,就開始想了,要是你此次一不小心嗝屁了,他不得跟你殉情去……啊!”
對面的将何踩了他一腳,惡狠狠地盯着衍華:“你才嗝屁,你全家都嗝屁。”
衍華:“……”
将何那一腳極重,衍華腳上火辣辣地疼,他扔了筷子哭唧唧地去投從谙的懷抱,卻被國師一把推開。
從谙:“我也想踩你。”
衍華:“……”
執若坐着看笑話,心中卻明白衍華是在拿君寒提醒自己,想讓她更注意安全。
這拐彎抹角的東西。
一頓飯吃完,天已經完全黑了,衍華拖家帶口地蹭了頓飯,心滿意足地回了自己山頭,将何則什麽都沒說,又一頭紮進了半山腰的林子裏去練劍。
山上頓時安靜下來。
執若算着時辰,還不到再次啓動陣法的時候,便轉身去了水潭邊上逛。
那裏安家的兔子們已經很久不見執若,見她來了,便立刻一團一團地滾過來,挨挨擠擠地圍在她腳邊。
由于氣候轉冷,兔子們已經換上了更加細密的絨毛,摸起來柔軟而溫暖,執若就地坐下,抱着一隻揣在懷裏暖手,剩下的便往她衣袍下面躲。
她見得此景,恍然想起君寒變成兔子吃醋的那一回。
對遠在魔族的君寒的思念像氣泡一般,慢悠悠地浮上執若的心頭,對于這有些陌生的情感,她一時愣了,手下動作一頓,任憑手裏的兔子拿毛茸茸的耳朵蹭她,也不再撫摸。
湖邊的風有些冷,執若卻仿佛感受不到,她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沉默着。
思念着。
她就這樣呆坐了足有一刻鍾,終于歎出口氣來,将手裏那隻放回了兔子堆裏,站起了身。
執若隻在此處停留了不到兩刻鍾,手裏的兔子都沒捂熱,也不像原來那樣雨露均沾,每隻都抱一遍,兔子們心中不舍,見她就要離開,立刻躁動起來,甚至有一隻大膽的還伸出了爪子,勾住了執若的袍角。
她見狀無奈地停下來,俯身把那兔子抱開,後退幾步,看着這一堆毛球留戀的眼神,道:“不行啊,本上神不能陪你們啦,我有了自己的那隻兔子,再抱你們,他會吃醋的。”
兔子們當然聽不懂,隻是睜着一對葡萄似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