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八章歸家

感情的事不能勉強,拖延也阻止不了眼前的離别。

“兄弟們,”

朝陽初升,李四維的目光緩緩掃過依然念念不舍的将士們,強自一笑,“能遇到你們,是我李大炮的幸運……雖然我走了,但,你們永遠都是我的兄弟,如果哪個想我了,就去江城找我……就在江城北街的‘李記糧油鋪’,二哥會一直在那裏!”

“要得!”

衆将士紛紛點頭。

“好了!”

李四維擡頭望了望初升的朝陽,從胡大眼手裏接過了包裹,“冬天日頭短,前面還有兩千多裏路呢!”

說着,李四維沖衆将士“啪”地一個敬禮,一轉身,拉起甯柔的手就大步流星地走向了等在一旁的大卡車。

“啪啪啪啪……”

黃化、伍天佑等人紛紛敬禮,然後轉身走向了一輛輛等在旁邊的大卡車。

當然,團裏的大卡車隻能将他們送去車站和碼頭,後面的路還得他們自己去乘船或坐火車。

李四維要回江城老家,自然選擇乘船,江魚和李裏紹龍等人都跟着李四維上了同一輛大卡,他們都會走水路。

自南京至重慶有長江航道直達,走水路倒也方便快捷,昔日京滬相繼淪陷,遷往大後方的工廠學校和難民大多都是靠船舶運輸。

早在唐代,李太白便留下了“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的詩句,當然,南京古稱金陵而非江陵,自然也不可一日而至,不過,此時全國光複,昔日遷入大後方的工廠學校和難民大多選擇了回歸故土重建家園,此時的水路交通十分繁忙,一路上船員們把個輪船開得飛快,不過三五日便在重慶朝天門碼頭靠了岸。

李四維一行十餘人又換了小客輪,繼續西行。

一路走來,時間沖淡了離愁,此時距離家鄉已近,衆人心中也多了幾分期盼,情緒自然也高了許多,笑語聲也多了起來。

“江魚,”

甲闆上,李四維正和江魚、李裏紹龍幾人抽着煙,突然笑呵呵地望向了江魚,“回去以後準備幹啥?繼續拉船嗎?”

“不拉了!”

江魚取下了嘴裏的煙,連忙搖頭,嘴角卻挂着幸福的笑容,“拉船掙不了幾個錢,肯定養不活秀蓮和娃……”

說着,江魚突然神色一肅,“團長,等秀蓮生了娃,我要辦滿月酒的,到時候,你可不能躲着不來啊!”

“呃……”

李四維一怔,哈哈大笑,“放心吧!老子肯定要去的!”

“好!”

江魚露出了笑容,一扭頭,目光又在其他幾個兄弟臉上緩緩掃過,“紹龍、烏爾善、莫吉、烏吉拉、天明、澤生、尚英、盛祥……你們一個都莫想躲!”

“哈哈……”

衆兄弟紛紛大笑,“不躲!不躲……我們正想看看小侄子會不會像你龜兒一樣精靈呢!”

“就是!就是!”

劉少軍不抽煙,但聽到笑聲也從船艙裏鑽了出來,笑呵呵地拍了拍江魚的肩膀,“魚哥當初可牛氣得很,第一天就敢頂團長呢!”

“呃……”

江魚面皮一紅,瞪了劉少軍一眼,讪讪地望向了李四維,“當初我……那也是不知事嘛!”

衆人一愣,也都想起了那件事,頓時又是轟然大笑,“龜兒的,要是當初不那麽練,你現在能回來?”

“好了,”

李四維笑着擺了擺手,望向了李裏紹龍,“紹龍,你呢?回去之後咋打算的?”

“我?”

李裏紹龍一愣,皺了皺眉,“這個還真沒想好……應該先把房子翻一翻,然後養點羊,打打獵吧!”

李裏紹龍的老家在滇西北的大山裏,地光人稀,但那地卻不适合種莊稼。

“嗯……”

李四維輕輕地點了點頭,稍一沉吟,目光緩緩掃過衆人,“兄弟們,還是那句話……你們要是信得過我李大炮,把家裏安頓好就來江城找我,我帶你們出去闖一闖!”

“要得!”

有人連忙答應,“跟着團長闖,心裏有底!”

也有人沉吟着,“隻怕家裏事多,安頓好了都到年底了……”

“莫事!”

李四維笑着搖了搖頭,“我也要等到過完年才出去!”

李四維要想出去闖出一番天地,身邊自然不能少了一幫交心的兄弟,上面這些話他自然也對黃化、伍天佑等人說過,要等他們聚齊可能要不少的時間。

“那好!”

衆人紛紛點頭,“等過完年我們就去江城!”

江城距離重慶走水路也不過半天時間,黃昏十分,李四維便在江城碼頭下了船,與衆兄弟一一作别之後便帶着甯柔直奔北街。

抗戰初勝,城中一片熱鬧景象,各色店鋪前人潮熙攘,吆喝聲、談笑聲不絕于耳。

李記糧油鋪前,甯遠正在指揮着兩個夥計往一輛牛車上搬運米面,一轉頭忽然瞥見人群中走出兩個熟悉的身影來,頓時渾身一僵,怔怔地望着兩人露出了笑容,“姐夫……”

“小遠,”

李四維拉着甯柔笑呵呵地走了過來,“你啥時回來的?”

“嘿嘿,”

甯遠憨笑着迎了上來,“小鬼子一投降,我就跟着若蘭姐姐和同學們回來了。”

說着,甯遠又望向了甯柔,弱弱地叫了一聲,“姐……”

“小遠,”

甯柔擡起手輕輕地幫甯遠拍了拍肩膀上沾上的灰塵,嗔怪着,“回來了不好好回學校讀書,跑到店鋪裏來瞎忙活個啥?”

“哦……”

甯遠突然神色一黯,連忙望向了李四維,“姐夫,你快回家,伯父病得很重……”

原來,李老爺子病重,李坤這才找甯遠幫着照看鋪子。

李四維聽完,連忙心急火燎地找了一輛馬車就往四方寨趕,終于在入夜十分趕到了村口那座青石橋前。

夜色下的四方寨燈火點點,甯靜祥和一如往昔,李四維和甯柔下了馬車便打着手電匆匆地往村裏去了。

夜風稍寒,村中的大道上不見一個人影,偶爾有犬吠聲響起,爲這山村的冬夜增添了幾分生氣。

兩人沿着大道走到老宅前,正好碰到了從院門裏走出來的李德。

昔日的壯漢子已經顯出了幾分佝偻的形象,一張滿是滄桑的臉上透着悲傷的神色,突然見到李四維和甯柔匆匆地走來,頓時一愣,怔怔地望着李四維,“你是……老四……”

“德哥,”

李四維連忙叫了一聲,“你……”

“老四!”

李德頓時精神一振,一把拉起李四維的胳膊就往院裏拽,聲音卻突然顫抖起來,“快……叔……在等着你,等得……好辛苦……”

說着李四維已經被拽進了院子,便見屋裏屋外燈火通明,幾個仆人在堂屋裏進進出出,堂屋裏人影幢幢,擠滿了人……卻沒有人說話,隻有一個虛弱的聲音在輕輕地呻吟着,“呃……呃……”

聽到那聲音,李四維自覺鼻頭一酸,眼淚便奪眶而出。

不需要李德再多解釋,李四維已經全都明白了……上一次面對這樣的情形還是在另一個時空,那時候,李四維才十一歲……那一年,他的爺爺走了,臨走時家中的情形和現在一模一樣。

在川東的農村,老人臨終前會被移至堂屋,一家老小都會陪在他身邊……這叫“送終”!

“啪嗒……啪嗒……”

李四維掙脫了李德的手,跌跌撞撞地沖進了堂屋,直奔擺在堂屋正中的涼床而去。

守在床邊的李乾等人聽到動靜紛紛望了過來,一見是李四維連忙讓出了一條路來,李四維跌跌撞撞地沖到了床邊,隻看了一眼,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老爺子那枯瘦得猶如枯枝的手,哽咽地叫了一聲,“爹……”

“呃……”

涼床上,老爺子依舊雙目緊閉,輕輕地呻吟着,但兩行濁淚卻從眼角沁了出來,順着皺紋層疊的眼角便滑了下去,“呃……”

“爹……”

李四維有些慌亂地擡起手擦拭着老爺子眼角的淚水,已是失聲哭了出來,“爹……嗚嗚……我回來了……嗚嗚嗚……兒子回來看你了……”

“嗚嗚……”

一旁的老太太和伍若蘭幾個媳婦兒連同一幫孩子也跟着哭出了聲來。

“呃……”

老太爺的眼皮動了動,眼淚依舊在不斷地沁出來,但幹枯如樹皮的臉上卻浮起了一抹笑意,“呃……呃……”,那呻吟聲越來越低弱、越來越低弱……最終,笑意凝固在了他那張蒼老的容顔上。

老爺子走了,沒能看上李四維最後一眼,但,他知道,李四維回來了,自己的兒子回來了!

李四維匆匆地回來了,卻又是一場死别!

月光清冷,夜色朦胧,清河集東郊的小山上有哭聲在飄蕩。

“爹啊……”

廖黑牛跌坐在一座新墳前,大手在那墓碑上慢慢地撫摸着,撫摸着,大滴大滴的淚水已如雨下,“你咋就不能再等等……再等等……兒子就能趕回來了……你看嘛,兒子還……還給你買了冰糖……你就起來吃一點嘛!起來吃一點啊……”

“啪嗒……”

簌簌而下的淚水滴落在墓碑前的盤子裏,盤子裏擺得滿滿的冰糖早已被那熱淚浸濕了。

在廖黑牛的身後,一龍和兩個弟弟跪成一排,都在默默地低頭流淚。

夜卻不懂得人的悲傷,隻是冷眼旁觀。

這一天,李四維和廖黑牛剛剛趕到家,而在滁州的黃化早已回到了那座道觀,隻是,他同樣沒能見到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師父最後一面。

朦胧的月光下,破敗的道觀裏隻有側屋還亮着昏黃的燈火,那是飯堂。

此時,飯已下肚,碗已洗淨,黃化和兩位師兄圍坐在已經掉漆的飯桌邊,都在沉吟着。

“師弟,”

良久,滿臉滄桑的大師兄開了口,“你還年輕……你走吧!”

“我……”

黃化低垂着的腦袋猛然擡起,讷讷地望着兩位師兄,“我會常回來看你們的!”

“嗯……”

面容憨厚的二師兄輕輕地點了點頭,稍一猶豫,“三師弟……生存之道才是大道啊!此一去……當小心些!”

“是啊!”

大師兄也輕輕地點了點頭,滄桑的臉上湧起了一絲擔憂,“如今這天下……怕是還有大動亂,師弟還是不要貿然卷進去才好啊!”

“是!”

黃化連忙答應,“兩位師兄請放心,我此行下山自會遠離這場動亂!”

在平邑城伍家老宅裏,伍天佑與伍天賜的對話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平邑城飽受戰火,伍家老宅幾乎都被夷爲了平地,幸存的房屋也已殘破不堪。

在後院一間殘存的偏房裏,伍天佑和伍天賜相對而坐,桌上除了一盞昏黃如豆的油燈,還擺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包袱。

“老三,”

伍天賜依舊在語重心長地勸說着,“我伍家的根在平邑啊!你這一走,又能走到哪裏去?”

“大哥,”

伍天佑微垂着目光,艱難地張了張嘴,“俺……俺也不知道能走到哪裏去,可是……俺真地不能跟着你們幹……”

說着,伍天佑慢慢地擡起了頭,神色中多了幾分堅定,“如果我跟了你們……将來真像四維說的那樣……我還能真跟以前的兄弟們動刀槍?那……俺成啥了?”

“唉……”

聞言,伍天賜隻得無奈地歎了口氣,“老三呐,你咋就不明白?那刀書記以前不也是……”

“大哥!”

伍天佑連忙打斷了伍天賜,神色坦然,“你們那些理想、你們那些大道理……俺都不懂,可是,俺明白一件事——絕不能向一起并肩戰鬥過的兄弟們動刀動槍!”

十一月的夜微涼,百蟲已僵,夜風中再無一絲聒噪的蟲鳴,可是,一場即将席卷中華大地的風暴已經在靜靜地醞釀了。

在這場風暴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也都有着自己的堅持!

在平邑城某處殘破的大宅裏,刀逵靜靜地坐在放門外的台階上,擡頭望着朦胧的月光,嘴裏叼着的煙在朦胧的夜色中明明滅滅,臉上糾結的神色卻已漸漸散去,目光中多了盡是堅定之色。

爲了民族解放而戰,老子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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