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碼頭上依舊燈火通明一片忙碌景象,三艘輪船剛剛靠岸,碼頭上的勞工正在忙着搬運物資,裝船。
兵法有雲: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驷,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裏饋糧,則内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由此可見,戰争從來都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不止與搏殺于戰陣之上的将士有關,還需要無數的勞工在後方默默地付出。
天色微明,物資已經裝船完畢,勞工紛紛散去,休整了一夜的将士們匆匆地登上了輪船。
蘭姆伽訓練營地處印度北部比哈兒邦偏僻的蘭溪小鎮,距離加爾各答約三百三十公裏,并無直達的鐵路,但境内河道暢通,因而物資和兵員大都靠輪船運輸。
因爲是在内河航行,三艘輪船都不是很大,甲闆上堆滿了物資,李四維所部被分成三隊安頓在船艙裏,稍微有些擁擠。
朝陽初升,三艘輪船緩緩駛離了碼頭,沿着河道逆流而上,直奔蘭姆伽而去。
時值七月中旬,雨季已接近尾聲,但河水依舊洶湧,輪船逆流而上,速度緩慢,稍微有些颠簸,加之加爾各答地處熱帶,氣候炎熱潮濕,李四維一行擠在船艙裏并不好受,一路随船颠簸着,隻覺十分悶熱昏沉。
好在按時發放的罐頭和面包十分美味,洋人船員也都十分熱情和善,讓他們多少感覺到了些慰籍,耐着性子忍忍倒也不算十分煎熬。
一路行來,船艙搖搖晃晃,衆将士睡睡醒醒,不知過了多久,陡然聽得汽笛聲長鳴,随即歡呼聲便從外面飄進了船艙。
狗日的蘭姆伽,終于到了!
聽得外面的歡呼聲,衆将士連忙強打起了精神,紛紛整理好裝備,匆匆鑽出了船艙,上了甲闆。
蘭姆伽本是一片荒涼的河谷,在一戰時被英國人建成了一座戰俘營,有大小建築兩百多棟,可容萬餘人,後又屢次擴建,在四一年的時候,這裏曾經關押着兩萬多名從北非戰場運來的意大利戰俘。
當然,李四維一行抵達之時,意大利戰俘早已被轉移完畢,不過,站在甲闆上望着人群熙攘的碼頭和遠處那規模宏大的建築群,衆将士蒼白而瘦削的臉龐上都綻放出了笑容。
這訓練營……看起來好像不錯呢!
“哈喽,哈喽……”
“頂好!頂好……”
等候在碼頭上的洋人大兵熱情地向剛剛下船的将士們打着招呼,誠如崔幹事所說,這些洋人大兵好像就會一句漢語——“頂好”,一見到中國将士就熱情地會來上這麽一句。
“團長,”
趙信和佟大山也在人群裏,欣喜地和前面的兄弟打了招呼,便徑直迎到了李四維面前,“鄭參謀說你們今天也該到了,所以就讓俺們在碼頭上來等着你們……”
“好!”
李四維停下了腳步,笑呵呵地打量着趙信和佟大山,“龜兒的,這才幾天不見,你們咋就長胖了?”
“嘿嘿……”
趙信和佟大山都讪讪地笑了笑,“這裏夥食好,每天都有肉吃呢!”
“有肉吃就好嘛!”
李四維笑着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去,“兄弟們還沒有開始訓練嗎?”
“沒有呢!”
趙信和佟大山連忙跟上,“上面說要搞啥……對,搞保育!讓俺們每天吃了耍,耍了吃,還有電影看,有籃球打,有……”
一邊走着一邊聽兩人唠叨着,說到後面,兩人已是眉飛色舞,李四維也是精神振奮了。
“李團長,”
李四維一行剛走出不遠,便見到一個老熟人笑呵呵地迎了上來,來人正是常參謀,上前就是一巴掌拍在了李四維肩上,“終于把你們給盼來了……”
當日在坎巴拉,兩人共過事,後來,李四維奉命去傑沙阻敵,常參謀則随司令長官部撤往了因帕爾,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交情卻還是有的。
“常兄,”
李四維也重重地拍了拍常參謀的肩膀,笑容滿面,“想不到這麽快又見面了,别來無恙吧?”
“無恙!無恙……”
常參謀連連點頭,“當日還多虧了李團長……”
“都過去了!”
李四維笑着擺了擺手,“常兄此來,可是鈞座有啥指示?”
“指示自然是有的!”
常參謀一怔,笑着指了指遠處的營區,“鈞座讓你們安心休整,最好保育工作……”
說着,常參謀回頭望向了正在向營區行進的隊伍,臉上浮起了自豪的神色,“兄弟們在緬甸的表現讓洋人刮目相看,有從莽莽的野人山走了出來……如今,史迪威将軍對我部優待有加呢!”
“不容易啊!”
聞言,李四維不禁悠悠地歎了口氣,“在那林子裏……”
無邊的叢林,哀嚎的傷員病号,夢寐般的呓語,散落的白骨……那樣的場景,一旦見了便永遠都難以忘卻啊!
“好了!”
常參謀一怔,又輕輕地拍了拍李四維的肩膀,“都過去了……走,我帶你們去營區,先讓兄弟們安頓下來,再跟我去見鈞座!”
“好!”
李四維連忙率部随常參謀出了碼頭,直奔營區而去。
衆将士一路走來雖然個個面黃肌瘦,卻依然昂着頭挺着胸,步伐铿锵,絲毫不顯狼狽之色。
“哈喽!哈喽……”
“頂好!頂好……”
沿途不時會碰到三三兩兩的盟軍,有美國人、英國人,也有穿着英軍制服的印度人,但都會熱情地向将士們打個招呼。
“哈喽!哈喽……”
“頂好!頂好……”
将士們也會笑容滿面地回應他們。
“這裏是電影院……這裏是醫院……這裏是通訊學校……這裏是汽車訓練場……”
沿着碎石大道一路走來,常參謀不時地給李四維介紹着,直走了十來裏地,才在一處營房外停下了腳步,“到了!這裏是十九号營房——你們的團部所在地。”
“團長,”
常參謀話音剛落,鄭三羊和陳懷禮便帶着十多個兄弟迎了出來,個個喜形于色,“你們可算到了……”
“是啊!”
李四維笑呵呵地望着他們,“龜兒的,可算是到了……這一路累得,老子真想好好地睡他娘一覺呢!”
“呵呵呵呵……”
聞言,衆将士哄笑了起來。
“成!”
陳懷禮笑得古怪,“隻要甯醫生等得,俺們自然莫話說!”
“哈哈哈哈……”
聞言,衆将士的笑聲更加高亢了。
“呃……”
李四維一怔,有些赧然,“三羊,先讓兄弟們安頓下來,我跟常兄去司令部!”
說罷,李四維便随常參謀匆匆而去了。
久别重逢自然是喜事,可是,不知爲何,李四維竟然有點怯了。
柔兒咋樣了?
見到自己……會笑還是會哭呢?
還有若蘭的事……羅長官會過問嗎?
“李團長,”
見李四有些心不在焉,常參謀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甯醫生她們都被安排在戰地醫院,離司令部不遠……”
當然,司令部距離六十六團駐地也不遠,畢竟,六十六團是司令部直屬特務團嘛!
沿着大道向前走了三五百米,又過了一座三十多米的石橋,便能望見設在山腳下的司令部了。
一座矮丘之下三棟二層小樓成“品”字狀排列,院子裏三面國旗高高飄揚着——一面星條旗、一面米字旗、一面青天白日旗,代表着訓練營裏的三方勢力——美、英、中,這裏也是三國聯合辦公的地方。
李四維跟着常參謀徑直走向了左側小樓,那裏便是遠征軍司令部了。
二樓,司令長官辦公室裏,羅長官正坐在辦公桌後看着一份文件,聽到門口響起了報告聲,連忙放下了文件,擡起頭來一看是李四維,便露出了笑容,招了招手,“來,快進來……”
“是!”
李四維連忙答應一聲,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徑直走到了辦公桌前站定。
“不錯!”
羅長官笑着打量了李四維一眼,從桌上拿起了一份文件朝李四維輕輕地揚了揚,你們團的情況已經彙報上來了……在那樣的情況下,你不僅把大多數兄弟都帶了出來,還能收容友軍部隊的散兵……着實做得很不錯!”
“多謝鈞座!”
李四維神色肅然,“我部能走出來……一來,全靠兄弟們同心協力;二來,我部運氣不錯,在補給站坐上了飛機。”
“嗯……”
羅長官輕輕地點了點頭,笑容溫和,“伍醫生還在隊伍裏吧?”
“是!”
李四維心中一凜,神色猶豫,“鈞座……”
“莫事,”
羅長官笑着擺了擺手,“伍醫生雖然擅自離隊,卻在竭心盡力地照顧傷員病号……這事就過去了!”
李四維頓時心中一松,“啪”地就沖羅長官敬了個禮,“多謝鈞座!”
“好了!”
羅長官笑着擺了擺手,“如今,其餘各部還在集結之中,訓練營的具體章程也還沒定下來……回去之後,讓兄弟們先好好休整幾天!”
“是!”
李四維連忙又敬了一個禮,一轉身,大步流星地出了辦公室。
若蘭的事算是過去了!
李四維的心終于落了地,和常參謀打了個招呼,便帶着劉天福直奔戰地醫院去了……甯柔在那裏,團裏的傷員病号也全部送去了那裏。
戰地醫院距離司令部不過五六百米,是由三座營房改建而成,外面有圍牆和鐵絲網,正門口一條大道直通主幹道,不時有吉普車出入。
李四維帶着劉天福匆匆而來,剛到大門口,就看到五六個美國大兵正在從一輛吉普車上搬運藥品,甯柔和一個美國女兵在一旁清點着數目,一手拿着記錄薄一手拿着筆,不時地寫寫畫畫,神情專注。
“柔兒……”
李四維連忙叫了一聲,匆匆地走了過去。
“四維,”
甯柔聽到叫聲,循聲望了過來,俏臉上笑容綻放,“你等我一下……”
說着,甯柔連忙和那美國女兵說了幾句,一口流利的英語倒讓李四維有些驚訝。
“四維,”
甯柔和兩個美國女兵說完,匆匆地走向了李四維,笑容燦爛,“咋這麽快就過來了?都安頓好了嗎?”
“好了!”
李四維連忙迎了上去,拉起甯柔的小手,仔細地端詳着那張俏臉,“柔兒,我好想你呢!”
“嗯,”
甯柔俏臉一紅,輕輕地望着李四維的臉龐,“四維,你瘦了好多……”
“莫事,莫事……”
李四維笑呵呵地望着甯柔,聲音輕快,“聽說這裏夥食好,過不幾天就胖了……”
“唉……”
望着李四維笑容可掬的臉龐,甯柔突然輕輕地歎了口氣,“當時,我……”
“我曉得,”
李四維連忙拍了拍甯柔的手背,“幸好你們沒跟着,要不然,我現在還更瘦……”
“你……”
甯柔一滞,苦笑不得,“你這是在嫌棄我和姐妹們嗎?”
“不是!”
李四維連忙搖頭,神色一黯,“可是,那樣的路……的确不是女人該走的啊!”
“嗯,”
聞言,甯柔輕輕地點了點頭,滿臉心疼之色,“我聽兄弟們說了……”
“莫事了!”
見氣氛有些不對,李四維連忙移開了話題,“若蘭呢?她早就想見你了……”
“睡了!”
說起伍若蘭,甯柔又露出了笑容,“那丫頭一來就要我教她說英語,我看她太累了,就讓她先睡了。”
說着,甯柔頗有些感慨,“你不曉得,當時,那車根本沒停,她是硬從車上跳下去的,她……真地把你看得比啥都重要啊!”
“嗯……”
李四維輕輕地把甯柔攬進了懷裏,“我曉得……我一直都曉得……”
“咯咯……咯咯……”
“噓……噓……”
李四維話音未落,便聽得笑聲和口哨聲四起……不知何時,藥品已經搬運完畢,幾個美國大兵和那女兵正興緻勃勃地望着這邊呢!
看到他們興奮的樣子,李四維隻得沖他們赧然地笑了笑。
甯柔自然也聽到了笑聲和口哨聲,頓時俏臉通紅,連忙掙開了李四維的懷抱,後退兩步,“我……我還忙,你先回去。等忙過了,我就去找你……”
“嗯,”
看到那群興緻勃勃的美國大兵,李四維隻得悻悻地點了點頭,“那,你先忙,我去看看兄弟們……”
團裏所有的傷員病号都被安頓到了醫院裏,不缺醫生也不缺藥,還有漂亮的洋人護士照顧着,條件倒比團裏好了許多,一個個都精神了許多,不少人都聚在院子裏,或說笑,或散步,十分惬意。
“老四,”
看到李四維進來,正坐在台階上和郝剛說笑的李三光騰地一下便站了起來,“你們剛剛才到吧?”
“嗯!”
李四維點了點頭,上下一打量李三光,笑容燦爛,“看着恢複得很好嘛!”
“那當然,”
李三光嘿嘿一笑,“聽那個西雅圖小姐說,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西雅圖小姐?”
李四維一怔,卻聽一旁的郝剛解釋了起來,“那是俺們那間房裏的護士,從美國西雅圖來的,所以,俺們都叫她‘西雅圖小姐’。”
“哦,”
李四維了然,笑着拍了拍郝剛的肩膀,“郝剛,你呢?”
“俺明天也能出院了,”
郝剛連忙點頭,難掩興奮之色,“俺們排十多個兄弟明天都能出院……”
“團長,團長……”
郝剛話音未落,周圍的兄弟都圍了過來,個個喜形于色,“這地方真好呢!聽說俺們還要在這裏訓練好長一段時間……”
自參軍以來,他們哪裏住過這樣舒适的營房,哪裏受過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豈能不興奮?
“是呢!”
李四維緩緩掃過那一張張笑容可掬的臉龐,有些欣慰,也有些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