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團團部會議室裏,衆将匆匆趕到,剛一進門便察覺到了空氣中彌漫的凝重氣氛。
李四維坐在主位上,默默地抽着煙,清秀的臉龐上神色有些陰沉,濃眉微蹙。
待衆将陸續入座,李四維扔掉了煙頭,強自振了振精神,一掃衆将,緩緩開了口,“剛剛接到司令部命令:平滿納會戰已經取消。”
“咋又取消了?”
衆将一怔,紛紛叫嚷起來,“俺們在同古沒有打就撤了,到了平滿納又不戰而退,再這樣退下去……”
“好了!”
李四維臉色一闆,煩躁地擺了擺手,目光緩緩掃過衆将,掃過那一張張隐含不滿的臉龐和那一雙雙滿是不甘的目光,輕輕地歎了口氣,“這是命令!”
衆将神情一滞,盡皆默然。
軍令如山!
命令既下,除了執行命令,還能怎麽辦?
戰略決策出自高層将帥,豈容基層軍官置喙?
“兄弟們,”
李四維再次環顧衆将,艱難地張了張嘴,“不出意外……準備撤退吧!”
“撤退?”
衆将都一震,神色巨變,緊緊地盯着李四維,“團長,你是說……”
李四維輕輕歎了口氣,滿臉苦澀,“做最壞的打算,做最好的準備,但願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吧!”
這并不是李四維的擔心,而是前世的他熟知的曆史——第一次遠征軍入緬以慘敗告終,數萬将士魂斷胡康河谷野人山中。
衆将憂心忡忡地散去了,李四維默默地摸出煙抽了起來,神色凝重。
“團長,”
鄭三羊望着李四維,神色猶豫,“自滿清以來,我國積弱百餘年,這次出師緬甸兄弟們都憋足了勁,想着揚威異域,一雪百年之恥,士氣可用,斷不會落得……那般結局!”
“三羊,”
李四維扔掉了剛燃了一半的香煙,輕輕地搖了搖頭,望着門外明媚的陽光苦笑不已,“我明白兄弟們的心情,也明白士氣可用,可是……我們都隻是棋子啊!”
在世人心中,将軍都該威風八面,士卒們都該骁勇彪悍,可是,每一個将士都清楚,自己在戰争這局大棋中不過就是棋子罷了!
棋手太臭,棋子又該如何求勝?
鄭三羊聽得一怔,無言以對。
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陳懷禮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聞言,“嘭”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忿忿地罵了一句,“他娘的,老子……老子……哎!”
作爲百餘年來第一支出國作戰的中國軍隊,遠征軍的将士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想要揚威異域,奈何……他們隻是局中的棋子,進退全不由自己!
會議室裏的氣氛變得沉重,李四維又摸出了一支煙點上,緩緩地站起身來,默默地往門口走去,濃眉微蹙,步履沉重。
兩世爲人,李四維自然清楚遠征軍第一次入緬的結局,知道英軍在喬克巴當耍的手段,也明白臘戍失守造成的嚴重後果……所以,他一直想要做些什麽,阻止那場悲劇。
可是,要怎樣做,才能改變阻止那場悲劇?
現在就去找羅長官,告訴他英緬盟軍即将在喬克巴當謊報敵情?
可是,英緬軍第一師現在正被圍困在仁安羌,眼巴巴地等着新編第三十八師去救援,羅長官又如何肯相信剛剛獲救的英緬軍會擺救命恩人一道!
現在就去找羅長官,告訴他,日寇會自東線長途奔襲臘戍,切斷遠征軍的退路,最終讓數萬遠征軍将士魂斷野人山?
可是,遠征軍人才濟濟,羅長官和杜長官本就是軍中宿将,還有參謀團那一幹高參,自然明白臘戍于遠征軍的重要性,又豈會沒有防備?
世事多艱,最讓人絕望的便是:很多事,明明早已知道結局,卻無力改變!
遠征軍入緬已有月餘,一幹将帥早已把英緬軍的尿性摸得清清楚楚,可是,哪怕還有一絲希望,也沒有人想失去這個盟友。
所以,無論英緬軍找什麽借口托詞,他們都得信!
所以,即使英緬軍擅自放棄馬圭後撤,最終陷入仁安羌之圍,新編第三十八師将士也得拼命去救!
四月十七日,新編第三十八師孫師長親赴前線,制訂了救援方案:由齊副師長親率一一二團自坎納特方向側擊仁安羌之敵側背,并聯系英軍第十七師和裝甲第七旅自納貌方向側擊仁安羌之敵,救援主力向賓河大橋方向發動突襲,争取一舉殲滅賓河北岸之敵,并趁勢攻入仁安羌,奪取五零一和五一零兩處制高點……
十八日拂曉,各部據此方案發動突襲,一番苦戰直至午後,第一一三團順利肅清賓河北岸之敵,并控制了賓河大橋,但因各部傷亡過大,屢次渡河均未成功。
十九日臨晨四點半,賓河大橋橋頭堡東側小高地上的密林中,孫師長相繼接到了各部彙報:“準備完畢,敵未察覺!”
“打!”
孫師長大手一揮,霎時間炮聲轟隆,槍聲乍起,寂靜而漆黑的夜幕被震得粉碎。
一番激戰将近午時,一營順利攻占仁安羌,二營奪下了五一零高地,三營控制了五零一高地,仁安羌之敵丢下一千二百多具屍體、大批軍火物資以及五百多位被俘的英軍文職人員,由水、陸兩路倉惶而逃……
已經忍饑挨渴數日瀕臨絕境的七千多英國友軍得救了,可是,一一三團五百二十二位将士永遠倒在了異國他鄉的土地上。
當剛剛獲救的英軍将士,拖着極度虛弱的身體,抱着救他們出生天的一一三團将士淚流滿面之時,将士們驚訝之後,也不禁淚濕眼眶。
仁安羌一戰,一一三團将士擊潰數倍于己之敵,救出七千多英緬盟軍,用他們的英勇善戰轟動了英倫三島。
按理說,事已至此,英緬盟軍總該和遠征軍同心同德了吧?
可是,接下來的事卻讓遠征軍将士心寒了!
在李四維心中,四月十九日是個重要的日子,在他的記憶中,就是在這一天,英緬盟軍從喬克巴當發來的一條虛假情報讓遠征軍失去了最後的戰機,最終一敗塗地。
時近正午,六十六團各部已經最好了撤退準備,李四維帶着劉天福出了駐地,直奔司令長官部而去。
“哒……哒……哒……”
司令長官部漸近,李四維緩緩收住了缰繩,神色躊躇起來。
“團長,”劉天福也減慢了馬速,滿臉疑惑地望向了李四維,“咋了?”
“天福,”
李四維遙望着司令長官部的方向,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你說……要怎樣才能改變一個人的想法?”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改變自己的想法尚且不易,何況要改變别人的想法?
“呃……”
劉天福一滞,望了望李四維泛着苦笑的側臉,一咬牙,“團長,俺不知道咋樣才能改變别人的想法,但俺知道,你改變了俺的想法……以前,俺就想當個無法無天的大架杆,現在,俺想當個堂堂正正的軍人了!”
“呵呵,”
李四維回頭望了劉天福一眼,笑容變得輕松起來,“聽你這麽一說,老子倒有了幾分信心了!”
說着,李四維一抖缰繩,策馬直奔司令長官部的方向而去,“走,老子這就去試試……”
可是,要以一團之長去勸司令長官改變想法……隻怕不易!
但,不能有多難,李四維都得去,隻求問心無愧!
兩人兩騎匆匆趕到司令長官部,卻被告知羅長官正在開會,李四維隻得在院子裏等着。
等待從來都是件讓人焦躁的事,李四維在院中一角來回踱着步,心中卻在盤算着該如何說服羅長官。
突然,李四維心中一動,停下了腳步,擡頭望向了會議室的方向,神色明朗起來。
“杜副長官,你必須執行命令!”
也就在這時,會議室裏響起了史迪威将軍憤怒的吼聲,“第二百師必須馬上開赴喬克巴當,你們不去,英緬盟軍就要撤走了!”
“即使喬克巴當真的發現了三千日寇,盟軍有新編第三十八師掩護撤退已可安全無虞,”
杜長官的嗓門也高了許多,隐含怒氣,“我堅持我的主張:我軍既因東西兩線吃緊,放棄了已有準備的平滿納會戰,就應該集中兵力保全臘戍的兩大門戶——棠吉和梅苗,不應再做毫無準備的曼德勒會戰,更不應該因爲盟軍的一面之詞就分兵喬克巴當,否則,我軍兵力分散既不能守又不能攻,遲早将陷入混亂,我不能負這個責!”
“你……”
史迪威将軍好似有些氣急敗壞了,怒罵着,“中國軍隊光吃飯不打仗嗎?”
“我吃的是中國飯,而不是英國飯!”
杜長官終于也怒氣勃發,針鋒相對起來,“除非你們有委員長的直接命令,否則,恕難從命……”
“光亭,”
羅長官打斷了杜長官,帶着商量的語氣,“第二百師仍開開喬克巴當附近,以一部搜索敵情,以主力控制待機,并支援新編第三十八師之行動……”
羅長官的聲音漸漸低落,漸不可聞,李四維的一顆心卻已沉到了谷底,隻得默默地轉身離去。
以杜長官的地位和聲望尚且無法說服史迪威将軍和羅長官改變決策,李四維一個人微言輕的小小團長又能如何?
“團長,”
看到李四維神色落寞地走出司令部來,劉天福連忙迎了上來,神色忐忑,“沒成嗎?”
李四維望了劉天福一眼,勉強一笑,卻看得人心裏直發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吧!”
說着,李四維接過缰繩,就往馬背上爬,聲音苦澀,“走,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後面的日子怕是難過得很了!”
世人都喜歡力挽狂瀾的英雄故事,也渴望着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可是,大多數時候,我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最壞的結局一步步降臨,無能爲力。
這才是現實世界!
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說史迪威将軍和羅長官對于英緬盟軍的情報深信不疑也好,說史迪威将軍和羅長官對英緬盟軍一味袒護也好,他們最終還是堅持分兵喬克巴當,去抵擋那三千根本就不存在的日寇,掩護英緬盟軍繼續向北撤退。
至此,李四維已經可以預見遠征軍的結局了,或許,他唯一還能做的就是多做些準備,把兄弟們活着帶回中國去。
李四維帶着滿心悲涼回了駐地,強打起精神安排各部爲即将到來的困境做着準備。
于此同時,緬甸戰場的形勢開始急劇變化。
四月二十日,第二百師前鋒部隊——摩托化步兵團趕到喬克巴當,一番搜索,隻見大批英緬軍在新編第三十八師的掩護下狼狽後撤,卻哪裏有半個日寇的影子?
同日,駐守曼德勒正面防線的英軍再次不告而退,向印緬邊境潰退。
于此同時,東線羅衣考失守,棠吉已岌岌可危,臘戍不穩。
四月二十一日,第五軍之二百師和軍直屬部隊奉命由西線喬克巴當轉調棠吉,阻擊由棠吉北進之敵,往返之間,延誤三日,将士們疲于奔命,早已失去了先機。
四月二十三日午後,第五軍先遣騎兵團與第二百師一部在棠吉西面的黑河與敵遭遇,棠吉之戰打響。
至二十五日,第二百師将士重新占領棠吉,并肅清棠吉一線日寇,戰局稍緩。
正在此時,一封電令傳到了杜長官手裏——茲令第五軍回師曼德勒!
四月二十六日,第五二百師放棄了棠吉防線,全線西撤向曼德勒退卻。
四月二十八日,一個晴空霹靂般的消息傳到了遠征軍司令長官部的新駐地皎克西——在臘戍以北二十餘裏的山谷中發現日寇第五十六師團主力的蹤迹。
數日之内,日寇五十六師團完成了迂回緬北的千裏大奔襲,猶如一柄利劍狠狠地斬向了遠征軍的退路——臘戍,并一舉打敗了駐守在臘戍的遠征軍第六十六軍之暫編第五十五師,于當日占領臘戍,切斷了遠征軍的歸國之路!
于此同時,那位因成功指揮敦刻爾克大撤退而聞名于世的亞曆山大将軍已經匆匆率部撤向了印緬邊境,将他的中國盟友徹底地抛棄了。
自此,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敗局已定。
隻是,這一敗,敗得太突然,敗得太不值了!
回顧同古防禦戰,第二百師孤軍奮戰十餘日不落下風,再看仁安羌大捷,新編第三十八師一舉成功,震動英倫三島……可見,遠征軍将士之敢戰、能戰,已毋庸置疑!
可是,這樣一支部隊最終卻落得如此敗局,不能不讓人唏噓!
其實,若能冷眼旁觀,便會明白:早在三月八日,英方啓用亞曆山大将軍繼任英緬總司令時,今日之敗便可預料了。
畢竟,這位亞曆山大将軍是以“逃跑将軍”聞名于世的啊!
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臘戍已失,遠征軍的歸國之路隻剩密支那一途了。
就在臘戍淪陷之時,六十六團随司令長官部坐上了開往密支那的火車,踏上了歸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