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當正午,小木屋裏擠滿了人,衆人的目光都在那張低矮的小方桌上。
桌上沒有飯菜,卻擺滿了各色的物件兒:一本《論語》、一支狼毫、一張算盤、一枚印章、一塊大洋、一把盒子炮、一柄漢陽造制式軍刀……五花八門,琳琅滿目。
小方桌是李四維一家的飯桌,用木闆釘成,高不過兩尺,桌邊放了一張尺餘高的矮凳,千生被放在矮凳上,手扶着桌邊,瞪着一雙大眼睛在桌上的物件兒裏搜尋着,小臉上寫滿了疑惑。
不是該吃飯了嗎?
瞧了一陣,千生扭過頭來望着護在身後的甯柔,眼中盡是迷茫之色。
“噗嗤,”一旁的伍若蘭樂了,“千生肯定以爲要吃飯了!”
兩個娃越長越大,食量也大了,可是,團裏的夥食本就沒啥營養,兩女已經很難喂飽他們了,所以,平日裏吃飯的時候,兩女也會給娃喂點稀粥和玉米糊糊,兩個娃倒也愛吃。
“龜兒的,”李四維也笑了,俯身摸了摸千生的小臉,“兒子,這一桌子東西都不喜歡嗎?”
千生望了望李四維,依舊滿眼迷茫。
“千生乖,”甯柔笑得溫柔,滿眼期盼地指了指桌上的物件兒,“給媽媽拿個東西回來好不好?”
千生好似讀懂了甯柔的表情,回頭順着甯柔的手指望去,慢慢地松開了扶在桌邊的右手,麻利地伸過去按住了甯柔指着的那本《論語》,可惜,書大手小,怎麽也抓不住。
甯柔卻已眉開眼笑,這娃愛書,肯定能招他爺爺和外公的喜愛。
“要得,”李四維也笑了起來,“我兒子以後肯定能把書讀好!”
“讀書有啥好?”廖黑牛嘿嘿一笑,伸手指着桌上的盒子炮,“千生,聽幹老子的,拿這個……這才是好東西呢!”
千生拿不起《論語》,又順着廖黑牛的手指望向了盒子炮,小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連忙把小手伸了過去。
“龜兒的,”李四維瞪了廖黑牛一眼,“莫教唆我兒子!”
“就是,”伍若蘭也瞪了廖黑牛一眼,“千生才不當兵呢!”
“當兵有啥不好?”廖黑牛讪讪而笑,“這娃當兵肯定跟他老子一樣,能搞出名堂來,還能娶到漂亮婆娘!”
李四維一滞,無奈地搖了搖頭,伍若蘭和甯柔也無言以對。
李坤在一旁笑着附和,“廖大哥說得有理,這娃兒以後肯定是個當兵的好料子……”
李坤話音未落,鄭三羊在一旁笑了起來,“抓住了!”
“看來千生還真喜歡槍呢!”盧鐵生等人也在一旁附和着笑了起來。
千生已經抓住了盒子炮,可是,根本拿不動。
“千生,”甯柔連忙叫了起來。
千生一愣,扭過頭望着甯柔,眉飛色舞。
望着那張笑臉,甯柔猶豫了一下,終究隻是笑着沖千生點了點頭,滿臉溫柔。
“算了,”李四維也笑着搖了搖頭,“娃才這麽大點,曉得個啥?他稀罕啥就讓他拿吧!”
抓周不過是一場儀式,寄托的是爹媽的一份希望。
那麽小的娃兒懂個啥?
那抓周抓了書的娃兒就真地當了狀元?
那抓周抓了虎符的娃娃就真當了将軍?
隻要娃兒高興,随他去吧!
“兒子,”李四維俯身沖千生笑笑,“想拿啥,老子幫你拿!”
說着,李四維把盒子炮拿起來放到了千生面前,樂得千生眉開眼笑,連忙又把小手伸到了那把軍刀上,使勁地抓着。
李四維笑呵呵地又把軍刀拿到了他面前,卻見千生的大眼睛又望向了那本《論語》。
見千生玩得不亦樂乎,伍若蘭懷裏的安安也揮舞着小手掙紮了起來,一雙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物件兒。
“若蘭,”見狀,李四維也是玩性大起,沖伍若蘭呵呵一笑,“把安安也放下來。”
于是,一場抓周儀式變成了親子遊戲,看到兩個娃兒站在凳子上興高采烈地樣子,衆人也是喜笑顔開,屋裏頓時喜氣洋洋。
歡樂總是那麽短暫,一眨眼已是隆冬,駐地飄起了第一場雪,下雪了,年關也越來越近了……李坤也該回去了。
四零年的冬天格外冷,厚厚的積雪卻融得太快,融成一汪水,流進了兩女的心底,不可斷絕。
早在十月初,英國便在美國的強烈抗議下解除了對滇緬公路的封鎖,外援物資源源不斷地進入了中國戰場,各抗戰部隊缺醫少藥的困境得以改善,此時,六十六團的傷病員已經少了很多,醫護排也清閑了下來,兩女整日裏陪着娃兒,已經很少過去幫忙了。
娃兒就要走了,此時不陪,就不知道啥時候才能陪了!
看着兩女落落寡歡的樣子,李四維心中也不是滋味,可是,讓娃到後方去總比呆在前線好些,天知道啥時候又會打起來?
十二月中旬,地上的積雪已經融化得七七八八了,李坤猶豫再三,還是向李四維表明了去意,“老四,再等下去,年前就趕不回去了……”
李坤管理着家族事務,年底也是最忙碌的時候。
“明天就走!”李四維自然明白李坤的難處,縱使心中有千般不舍,也隻得咬咬牙點了頭,“二哥,往後……兩個娃就有勞你操心了。”
“放心吧,老四!”李坤重重地拍了拍李四維的肩膀,“家裏都安排好了,怕家裏人照顧不周,我早就找了兩個得力的奶媽回來。”
李坤管理家族事務已經有六七年了,辦事自然穩妥,要不然,李四維也不敢把娃交給他。
離别如期而至,兩女将娃诓睡,讓李坤三人帶走了,李四維也不敢遠送,如果兩個娃在路上醒了哭鬧起來……他怕是再也狠不下這個心了。
李三光帶着兩個兄弟一路将人送到了防區邊境,第二天回來之後,三人都紅着眼眶,神色落寞。
都說“兒女是爹媽的心頭肉”,李四維和兩女的情況又能好到哪裏去?
李三光再見到李四維時,一時竟不知該說啥,幾次張嘴欲言,卻又讷讷無語。
入冬了,晉南的八路軍将士還在爲粉碎日寇的大掃蕩奮戰着,中條山各部将士也在一旁幫襯着,但,黃河南岸依舊一片風平浪靜。
這一年,日寇依舊在泥淖中掙紮着,卻已越陷越深。
六十六團的訓練依舊抓得很緊,李四維雖然依舊勤勉,但一顆心早已随兩個娃飛回了老家,殷殷地期盼着那一封家書。
四一年一月二十四日,對八路軍根據地發進行大“掃蕩”的日僞軍全部撤回原駐地,百團大戰落下帷幕,沉重地打擊了華北境内的日寇,在抗戰大業最艱苦的一年裏,爲廣大的抗日将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
抗戰必勝!
這一天是三九年農曆臘月二十七,年味已然清晰可聞了。
六十六團駐地裏一片忙碌,将士們已經開始爲過春節做起了準備,時局越艱難,李四維就越希望将士們能過個好年,更何況,他也清楚:接下來的局勢将會更加艱難!
夜幕初臨,李四維回了團部,徑直往自己的小屋走去,娃雖然走了,但婆娘還在,家依舊在!
随着時間的流逝,兩女對娃的牽挂反倒越來越濃,任李四維如何安慰也消彌不了。
走到虛掩的木門外,李四維整了整衣帽,疲憊的臉上堆起了笑容,無論如何,把娃從兩女身邊送走都讓他滿心愧疚。
“吱呀……”
輕輕地推開了門,屋内的景象卻讓李四維一愣。
屋内燈火溫馨,和往日一樣: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盆裏和毛巾也已經在矮凳上放好……可是,兩女臉上的笑容是咋回事?
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兩女露出如此燦爛的笑容了,李四維頓覺渾身一輕。
“回來了?”甯柔正一邊補着衣服,一邊和伍若蘭小聲地聊着天,臉上洋溢着笑容,聽到聲響,擡頭沖李四維笑了笑。
“快洗臉,”伍若蘭連忙起身,過來幫李四維倒水,俏臉上也笑容可掬,“你要是再不回來,飯菜都該涼了。”
“咋回事?”李四維笑呵呵地到了矮凳旁,“看你們的樣子,肯定有好事……”
“先吃飯,”伍若蘭嬌俏地瞥了李四維一眼,将擰好的毛巾遞了過來,“吃完飯就跟你說。”
“還保密呢!”李四維笑着接過了毛巾,胡亂擦了一把臉,“好嘛,先吃飯……”
飯桌上兩女有說有笑,卻始終不松口,聽得李四維心中直癢癢。
吃完飯,李四維殷勤地收了碗筷,見兩女坐到了床邊,便迫不及待地湊了過去,“究竟咋了?該不會是小占……”
李四維的猜測也不無根據。
最近,盧全友病了,在醫護排待了好一陣,和小占一來二去地就看對了眼,這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隻是,每每問他們啥時候結婚,兩人都閉口不答。
“唉,”甯柔一怔,輕輕地歎了口氣,“小占的确喜歡全友,可是,他們兩個都是悶葫蘆……”
“就是呢!”伍若蘭連忙附和,“俺都替他們着急,要是俺……想在一起就說嘛,有啥好怕的?”
李四維一愣,不禁想起了過往的點點滴滴,笑意悄然爬上了嘴角,能遇到若蘭這樣直爽的姑娘倒是一件幸事呢!
“都便宜你了!”甯柔偷偷地在李四維腰間掐了一把,望着一臉恨鐵不成鋼的伍若蘭,輕聲地嘟囔了一句。
伍若蘭聽得俏臉一紅,連忙王顧左右而言他,“那個……家裏來信了!”
“嘶……”李四維一口涼氣剛抽了一半,聞言便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欣喜若狂,“咋不早說!信呢?”
“哼,”伍若蘭白了李四維一眼,“哪個喊你那麽狠心……”
說着,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從枕頭下摸出一個信封遞給了李四維。
甯柔輕輕地将伍若蘭攬入了懷中,沖李四維溫柔地笑了笑,“娃已經到了,都好好的,也不哭鬧。”
“是呢,”說到娃,伍若蘭的聲音又輕快了起來,“信裏說,安安都變乖了……”
李四維一邊聽着兩女念叨着,一邊讀着信,心中卻有些酸澀。
慢慢地讀完信,李四維擡起頭來,卻見甯柔遞了一張照片過來,聲音輕柔,“和信一起寄過來的……”
那是一張全家福,李四維的目光卻落在了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兩個娃娃穿着新衣并排坐在小凳上,眉開眼笑……
望着那兩張熟悉的笑臉,李四維鼻頭一酸,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跌入塵埃。
兩女默默地看着這一幕,看着李四維抖抖索索地擡起右手,輕輕地摩挲着那兩張笑臉,淚珠劃過那堅毅的臉龐滾滾而下……
房間裏靜得好似能聽到那淚珠跌落塵埃時的響聲,“啪啪……啪……”
那淚珠一定摔得很碎、很碎吧!
良久,李四維慌亂地在眼睛抹了兩把,沖兩女赧然地笑了笑,“全家福……照得真好!”
“對對,照得真好!”兩女連連點頭,“等回了老家,俺(我)們再照一張……肯定比這張照得還好!”
說着,兩女也早已淚濕眼眶。
不論怎樣,兩個娃平平安安地回去了,三人也安了心。
這個年,六十六團依舊搞得歡歡喜喜,熱熱鬧鬧。
夜色如墨,校場上篝火昏黃,一張張用木闆臨時拼成的桌子擺得整整齊齊,一眼望不到頭。
桌上擺着一大盆湯,一筐玉米馍馍,兩壇酒,但絲毫沒有影響這頓年夜飯的喜慶。
在這個年代,一盆豬肉炖粉條子就已經算是過了個肥年。
敬過那些逝去的兄弟,敬過那些離去的兄弟,李四維宣布正式開飯。
一時間,校場上人聲鼎沸,衆将士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喝得酒酣耳熱,李四維站起身來,端着酒碗,環顧衆将士,“兄弟們,去年的今天我們在中條山過年,前年的今天我們在飛鷹堡過年,上前年的今天我們在五河村過年,但我堅信,終有一天,我們都能回到老家去過年!”
說着,李四維舉起了酒碗,“幹了這碗酒,前路一起走!”
說罷,李四維舉起酒碗,仰頭就灌。
“幹了這碗酒,前路一起走……”
衆将士紛紛舉碗仰頭,喝!
不遠處的炮台上,一個炮兵正蹲在崗哨上默默地抽着煙,聽到動靜,不禁扭頭朝六十六團駐地的方向望了望,滿臉的羨慕之色,入眼卻是一片夜色,夜色下的篝火微弱得好似一塊塊褪色的黃布。
但他知道,那是篝火,還在燒!(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