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雖然還未散盡，天邊卻已升起了一抹明亮的金色，看來今天又是一個晴天。
嶽家嶺上，衆兄弟的臉上都多了一絲喜色……小鬼子沒了炮，今天的戰鬥肯定能比昨天輕生一些！
可是，用人命換山炮，真的值得嗎？
戰死九人，輕重傷員三十五人，換了小鬼子十二門山炮和數目不清的彈藥！
聽完黃化和孫大力的彙報，李四維靜靜地坐在已經燃盡的篝火堆邊，摸出一支皺巴巴的香煙，抖抖索索地湊到了微弱的火苗前，神色中卻滿是悲戚！
要是老子也有山炮，哪裏還用得着特勤連的兄弟們拿命去換？
就這麽死了，就這麽傷了……
那可都是百裏挑一的精銳啊！
“團長，”黃化朝李四維伸出了手，“給我來一支……”
“煙？”李四維一怔，将點燃的香煙塞進了嘴裏，摸出煙盒，抽了一根遞給黃化，“你咋也愛上了這一口？”
說着，李四維又給孫大力羅平安等人一一散了過去，一幹将領大多都是老煙槍。
自從廖黑牛走了之後，團裏還真莫得哪個兄弟再問李四維要過煙抽！
“突然就想抽了，”黃化呵呵一笑，接過了煙，抽到了火苗上，“接下來又咋打？”
聞言，衆将也紛紛望向了李四維。
“咋打？”李四維皺了皺眉，吐出一團煙圈，“既然退不得，那就隻有硬頂了……”
狗日的，退不得啊！
黃化默然，将點燃的煙塞進了嘴裏，狠狠地吸了一口，卻嗆得直咳。
衆将一愣，忍俊不禁。
“龜兒的，”李四維笑着搖了搖頭，“又莫得哪個跟你搶……煙和酒一樣，要品！”
“咳咳，”黃化滿臉苦笑，“品過錘子！你們抽煙喝酒的樣子……那叫品？”
“老道，”孫大力笑得幸災樂禍，“團長可是老煙槍，你能跟他學？”
“大力說對了，”李四維笑着點了點頭，“老子抽的煙用背簍都背不完！”
“啪嗒啪嗒……”
李四維話音剛落，便聽得身後腳步聲響起，連忙回頭望去，來的卻是鄭三羊。
“團長，”鄭三羊腳步匆匆，神色凝重，“師部來電，芮城一帶也出現了小鬼子的大股部隊……師長讓我部務必堅守帶命！”
芮城地處陌南鎮以西，中條山南麓，黃河北岸的狹長地帶，是日寇駐永濟部隊的主攻方向。
“狗日的！”衆将都是一驚，“小鬼子這是要跟老子們決戰啊！”
“怕個球！”李四維嘿嘿一笑，“六月份的時候，小鬼子不也狂得很嗎？最後還不是也灰溜溜地退回去了？”
“那倒也是，”衆将紛紛點頭。
六六戰役的時候，小鬼子兩個師團來攻，最終卻铩羽而歸！
“三羊，”李四維騰出地兒讓鄭三羊坐下，話鋒一轉，“太臣咋樣了？”
“太臣還在三十八軍手裏，”鄭三羊精神一振，“三十八可是第四集團軍的老底子，硬氣得很！”
“吃飯了，”
鄭三羊話音剛落，韋一刀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又在戰壕裏響了起來，“香噴噴的罐頭湯，熱乎乎的白面饅頭……”
“先吃飯吧！”李四維扔掉了煙頭，站了起來，扭頭望向了小鬼子的營地，“吃飽了，就該開戰了……”
朝陽懶洋洋地爬出了雲海，灑下了淡黃的陽光，将薄霧漸漸驅散，寒氣也被逼退。
“砰砰砰……噓噓噓……嘭嘭嘭……轟轟轟隆隆……”
小鬼子的山炮雖然已被摧毀，但那迫擊炮照樣炸得嶽家嶺上硝煙翻騰。
“砰砰砰……”
“哒哒哒……”
炮擊過後，依舊是步兵沖鋒，頓時槍聲震天，子彈橫飛，夾雜着一番手榴彈大戰，“嘭嘭嘭……轟轟轟隆隆……”，又是好一番厮殺！
直殺得硝煙遮天蔽日而起，直殺得殘肢斷臂橫飛，慘嚎聲四起！
暮色漸濃，小鬼子終于退了回去，留下了遍地屍骸，嶽家嶺陣地也是一片狼藉，衆将士紛紛癱坐在戰壕裏，滿是血污的臉上都透着深深的疲憊之色。
李四維摸出了香煙，掏出了火柴，“嗤……”，沒劃燃，“嗤……”，還是沒有劃燃，忿忿地将火柴一扔，“狗日的！”
“團長，”正在這是，阿克墩匆匆而來，“連長讓俺來問問你，今天晚上還去嗎？”
“去，”李四維連忙取下了嘴裏的煙，“不光要去，還要去勤些！”
“好嘞，”阿克墩精神一振，“昨晚上沒去成，今晚上給狗日的補上來！”
清水大隊一夜猛攻，沒能拿下一營的陣地，一早便灰溜溜地回了嶽家嶺。
“阿克墩，”李四維突然神色一整，“讓富察大哥小心一些！”
“是！”阿克墩連忙允諾，滿臉肅然，“昨晚上，幸好小鬼子先過來了，要不俺們就倒黴了，今晚上一定會小心些！”
“好，”李四維輕輕地點了點頭，“盡量晚些再去吧！”
“是，”阿克墩答應一聲，匆匆而去。
望着阿克墩的背影，李四維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狗日的小鬼子，要耗，老子陪你們耗，看哪個先遭不住？
“嗤啦……”
李四維又掏出了一根火柴，一劃就燃了，點上了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氣息直奔胸膛，頓時精神一振。
夜色漸濃，戰壕裏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吃過晚飯的将士們恢複了一些精神，三五成群地閑聊着，雖是些家長裏短、雞毛蒜皮，卻也能讓戰場上的壓抑氣氛爲之一松。
“團長，”苗振華抱着被子走了過來，神色猶豫，“今晚，回不回團部？”
李四維一愣，稍一猶豫，輕輕地搖了搖頭，“再等等吧！”
聞言，苗振華臉上的失望之色一閃即逝。
李四維卻已瞧見了，呵呵一笑，“要不，你幫我回去看看吧？”
“這……”苗振華臉上閃過一絲喜意，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俺……”
“龜兒的，”孫大力一瞪苗振華，笑罵着，“團長喊你回去，你就回去嘛！明明是想你屋婆娘了，還裝個啥？”
苗振華臉色一紅，“孫連長，俺……”
“回去吧，”李四維連忙擺了擺手，站起身來，“老子也回去看看，一起走。”
說着，李四維一掃衆兄弟，“你們哪個還想回去看婆娘娃娃或者是相好的，都一起走！”
衆兄弟一愣，哄笑起來，“俺們可莫得婆娘娃娃看呢！也莫得相好的……”
“莫得就算球了，”李四維呵呵一笑，轉身就走，“老子早想回去看看了……”
這兩天，團裏添了很多傷員，醫護排肯定忙不過來，李四維的确有些擔心……千生和安安還那麽小啊！
匆匆地回了團部駐地，李四維先去了醫護排。
營地裏燈火通明，空氣中彌漫着血腥氣和消毒水的氣味，痛苦而壓抑的慘叫聲和呻吟聲在夜風中飄蕩，醫護兵和來幫忙的老鄉們形色匆匆。
李四維剛走進營地便看到了風風火火的伍若蘭，連忙追了上去，“若蘭……”
伍若蘭連忙回頭，蒼白的俏臉上透着深深的疲憊，布滿血絲的雙眼頓時一亮，“你可算是回來了，快回去看着兩個娃！”
李四維一怔，頓時滿臉苦笑，“我等一下就要走……不是有翠兒在看着嘛！”
“翠兒在這邊幫忙呢！”伍若蘭連忙搖頭，“仝大娘在家裏看着，也不曉得兩個娃哭沒有……”
“哦，我等一下就回去，”李四維連忙點頭，話鋒一轉，“傷員能安置下來嗎？藥還缺不缺……”
“你莫操心這些！這些事有俺們呢！”伍若蘭連忙打斷了李四維，滿眼期盼，“你一定要把這一仗打好，絕不能讓小鬼子打過來了……村裏有好多老鄉，還有……俺們的娃……”
“嗯，”李四維連忙點頭，“你放心，這一仗，小鬼子一定讨不到便宜！”
說着，李四維轉身就走，“我回去看看娃！”
“四維，”伍若蘭連忙跟了兩步，欲言又止。
“咋了？”李四維連忙回頭，滿臉疑惑地望着伍若蘭。
伍若蘭定定地望着李四維，眼眶一紅，“你小心些……實在……實在打不赢，俺們就撤……這麽大個山，俺們肯定有地方藏！”
撤進山裏，這大冷的天，孩子哪裏受得了？
死戰不退，萬一李四維有個三長兩短……
一面是孩子，一面是丈夫，伍若蘭怎能不糾結？
“傻丫頭，”李四維微微一笑，擡起手，輕輕地整了整伍若蘭的軍帽，“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說着，李四維輕輕地歎了口氣，“倒是你和柔兒，忙歸忙，但是要顧惜自己的身子，不爲你們自己想，也得爲孩子想想，明白嗎？”
“嗯，嗯……”伍若蘭連連點頭，“現在有不少老鄉來幫忙，俺們人手足，等給這兩個重傷的兄弟做完手術，我和柔兒姐姐就回去休息！”
“好，”李四維點了點頭，露出了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出了醫護排，李四維直奔團部大院，沒走多遠，便見苗振華跟了上來，便笑罵了一句，“龜兒的，專門跑回來，咋不多陪陪你的梅兒？”
“團長，”苗振華讪讪而笑，“她忙得，嫌俺在那裏礙事……”
“哦，”李四維點了點頭，輕輕地拍了拍苗振華的肩膀，“你至少見着面了，比老子好！”
甯柔正在給重傷員做手術，李四維連她的面都沒見着。
“是呢！”苗振華點了點頭，臉上多了一絲滿足的笑意，“這個時候還能見着她，俺知足了！”
知足？
李四維輕輕地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去。
“知足”不過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可是，這世間又有幾人能知足？
如果，人人都能知足，這世間還會有戰争？
不多時，團部大院便到了。
會議室裏燈火通明，李四維的小木屋房門虛掩，透出點點昏黃的燈光。
看到那間木屋，李四維心中一暖，連忙加快了腳步。
那就是家啊！
馬上就到家了！
“吱呀……”
輕輕地推開房門，李四維就看到了床邊坐着的仝大嬸。
仝大嬸是仝澤輝的母親，已經年過花甲，是個慈祥幹練的老太太。
仝大嬸坐在床邊，正抱着一個娃輕輕地抖着，腳底下放着一盆燃得紅朗朗的木炭，見到李四維進來，慌忙站了起來。
李四維連忙擺手，示意她坐下，輕輕地走了過去，“大娘，這大冷的夜還讓你守着，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仝大娘連忙搖頭，滿是皺紋的臉笑開了花，“兩個娃娃都乖得很呢！老婆子老了，也幹不了啥活兒，有兩個娃娃陪着，心裏反倒舒坦些呢！”
“大娘？”李四維指了指被仝大娘抱着的孩子，“娃娃睡着了嗎？”
“是安安呢！”仝大娘低頭看着懷裏的孩子，滿臉慈祥，“剛剛鬧了一陣，給她喂了奶，才睡着。”
說着，仝大娘輕輕地起身，把孩子遞給了李四維，“李團長，你把孩子抱一下，俺去把奶熱一熱……”
“好，”李四維連忙點頭，小心翼翼地把安安接了過來，坐到了炭火旁。
仝大娘連忙走到桌前，端起桌上的臉盆出了門。
屋裏，燈火昏黃，炭火溫暖，李四維抱着安安輕輕地坐了下去，就看到了正在床上熟睡的千生，便又起身，輕輕地把安安放到了千生身邊。
兩個熟睡的娃娃并排躺在床上，一樣皺巴巴的小臉，一樣緊閉的雙眼，一樣小小的人兒，細微的呼吸……
李四維就那麽靜靜地望着兩個小人兒，第一次，感覺到了生命的脆弱！
他經曆過最血腥的戰場，見過被炮彈撕成碎片的殘骸，見過被機槍打成了篩子的屍體，但，他沒有怕過！
他曾殺人如麻，一把火燒死了幾千人，一道命令斷送幾千人的性命，一刀一槍奪走了無數生命，但，他沒有猶豫過！
他屢受重創，身上疤痕交錯，身邊的兄弟們也大多渾身是傷，可是，他們已然勇猛如昔，所以，他一直都堅信生命是頑強的。
可是，這一刻，他望着面前的兩個小人兒，心底突然湧起了一絲恐懼……生命原來這般脆弱！
那些戰死的兄弟，那些被小鬼子殺死的無辜百姓，那些被殺死的小鬼子……哪個不是爹生娘養的？哪個不是從這般脆弱的生命一點點長大的？
本來，每個生命都該被好好珍惜啊！
可是，那些挑起戰争的人卻把他們拽入了戰争的漩渦，撕得粉碎！
挑起戰争的人漠視了生命！
最該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