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團的豐收場景像一幅美麗的畫卷:田野裏,金色的陽光下是黃燦燦的稻子,一望無垠;飽滿的稻穗壓彎了禾苗,稻香四溢,忙着收割的将士們歡聲笑語不斷;曬場上,黃澄澄的稻粒從稻穗上掙脫,歡快地跳到了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倉庫裏,曬幹的稻粒成了一代代,碼成了一座座小山包,讓人們笑豁了嘴...
豐收的日子,六十六團的兄弟們完全沉浸在了這美麗的畫卷裏,幾乎都忘了——這裏是前線!
三九年八月二十九,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
天才擦黑,村口便燃起了一堆堆紙錢,燃完的灰燼在煙火中翻騰,帶起一絲獨特的氣味,夜空中飄蕩着此起彼伏的喃呢:
"二娃,你在下面還好吧?哥哥給你燒錢了...該花就花,莫要省...隻要哥哥不死,每年都給你燒..."
"陳老實,你個龜兒子...在下面就莫要老實巴交的了!哪個要敢欺負你,你就整他狗日的...莫怕,俺們還有那麽多兄弟在下面,整不赢,還有兄弟們幫忙呢!"
"錢三才,這輩子...老子欠你一條命,下輩子,老子一定還給你!"
...
李十六團的将士們在祭奠死去的兄弟,聽不到哭聲,悲傷的氣氛卻已濃得化不開了。
團部大院,小木屋中亮起了昏黃的燈,李四維獨坐桌前。
桌子正中擺着一塊黑色的綢布,綢布上放着三本冊子,冊子的封面雖然已經有些泛黃,卻十分幹淨,那裏面記錄着那些死去的兄弟。
自太平村以來,每次的陣亡名單遞上去之前,李四維都會抄謄一遍,然後在每個名字後面添上自己對他們的記憶。
到如今,他已寫了厚厚的三本。
李四維怔怔地望着那三本冊子,手一次次擡起,又一次次無力地垂了下去,最終化作了幽幽的歎息,"你們這些龜兒子...投胎之前都給老子看準了,再莫往這亂世闖..."
"啪嗒啪嗒..."
李四維話音未落,門口便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甯柔步履蹒跚地走了進來,緩緩地走到桌邊,将手中的菜盆和碗筷輕輕地放到了桌上,聲音輕柔,"四維...該吃飯了。"
***端着一盆稀飯跟了過來,望着李四維黑瘦的側臉,滿眼心疼,"早點吃完飯好休息,這幾天,你都累壞了..."
李四維擡頭望了兩女一眼,露出了一絲笑容,"傻丫頭,這幾十畝地收了兩萬來斤稻子呢!我高興都來不及,哪裏會累?"
說着,他輕輕地将三本冊子用綢布包好,拿到床前,在枕下放好,又快步走了回來,使勁地吸了吸鼻子,"這罐頭湯還真香!本來說好等稻子都歸了倉再吃,哪曉得趕上了過節..."
甯柔正擺着碗筷,聞言,聲音輕快地勸慰着,"反正都已經收回來了,歸倉也要不了幾天。"
"就是,"***在盛着粥,笑容滿面地附和着,"人多幹活就是快...那麽多稻子呢,才幾天就收完了!"
"越快越好嘛!"李四維笑呵呵地坐了下來,抓起了一個白面饅頭,"早些收完了,好幫對岸的老鄉們收。"
兩女動作一頓,疑惑地望着李四維,"幫對岸的老鄉收?"
"是啊!"李四維點了點頭,将白面饅頭掰下了一塊,"老鄉們辛辛苦苦地把稻子種出來,可不能便宜了小鬼子!"
"對!"兩女連忙點頭,"收回來就藏好,絕不能便宜了小鬼子!"
說着,兩女神色一緊,"你也要過去嗎?"
李四略一猶豫,輕輕地搖了搖頭,"各團會抽調精幹部隊先過去...如果找不到戰機,我就不會過去了。"
說着,李四維的目光落在了兩女鼓鼓囊囊的小腹上,眼中眷戀之色一閃而過。
"哦,"甯柔松了一口氣,"小鬼子剛吃了虧,怕是不會給我們可趁之機呢!"
***把盛好的稀粥輕輕地放到了李四維面前,滿眼笑意,"這是今年的新米呢!熬的粥可香了..."
團裏沒有碾米機,米是村裏的舂米工具舂出來的。
在這村中,那種舂米工具幾乎家家都有,由一個石臼和一個踏椎組成,在四方寨,那種石臼被叫做對窩,舂米、打糍粑都能用得上。
部隊撥下來的軍糧大多也是帶殼的,都需要炊事排的兄弟們自己碾磨、舂壓,所以,炊事排的活計并不輕松。
用舂米工具舂出來的新米雖然混着康殼,粗糙不堪,卻也比黍米熬的粥要香得多。
李四維把饅頭放回了盤子裏,抓起筷子,俯首湊到碗口使勁地嗅了嗅,忍不住一聲贊歎,"真的很香呢!"
甯柔和***也盛好了粥,坐了下來,笑意盈盈地望着李四維,"香就多吃些!一刀說,兄弟們忙了這些天,一定要吃頓飽的,今晚熬得多呢!"
"好!"李四維點點頭,端起碗,"嘻哩呼噜"就喝了起來,不多時,一碗粥便見了底。
***連忙站了起來,又給他添了一碗。
李四維接過碗,又狼吞虎咽地喝了起來,就這樣,一連喝了三碗,才心滿意足地放下了碗,又抓起了掰開的饅頭,舒服地歎了口氣,"這白米粥比饅頭還好吃呢!要是明年還能在這裏,就多墾些地,繼續種稻子..."
"好啊!"兩女連忙點頭附和,隻是心中卻有些忐忑。
明年的事...哪個又說得準呢!
相傳,中元節這天鬼門會大開,百鬼出入無禁。
吃過飯,村中便陸陸續續地響起了鼾聲。
李四維一身戎裝在村中查了一遍崗,回到住處也倒頭睡了,不是因爲忌諱,隻是因爲疲憊。
圓月當空,灑下無邊銀輝,夜卻很靜,李四維很累,也睡得很香。
"啪...啪..."
不知過了多久,陡然響起了槍聲,打破了這個甯靜的月夜。
槍聲比較遠,有些飄忽,卻也逃不過将士們的耳朵。
聽到槍聲,李四維猛然驚醒,一睜眼,翻身坐了起來,匆忙套上了衣服,一模枕下的盒子炮,翻身就下了床。
甯柔和***也驚醒了,紛紛坐了起來,聲音裏透着疑惑,"西面咋會有槍聲?"
小鬼子在河東岸,要摸過來就得穿過耿團長所部的防線...可是,除了小鬼子還會有誰?
"還不清楚!"李四維匆匆地穿好鞋,撂下一句"不會有事,你們繼續睡",便匆匆地往門口去了。
"砰砰砰..."
李四維還沒走到門口,房門便被敲響了,緊接着,響起了趙天寶的聲音,"團長,河灣莊有人放了火,和自衛隊的人打起來了..."
這一周,直屬連負責村外的崗哨。
"吱呀..."
李四維連忙拉開了房門,面色陰沉地望了趙天寶一眼,大步流星地往門外去了,"放火?哪個狗日的敢放火?"
"還不清楚,"趙天寶神色凝重,"好像燒的是莊稼...連長已經帶着兄弟們趕過去了!"
"燒莊稼?"李四維怒氣勃發,沖匆匆趕過來的苗振華大吼一聲,"讓特勤連馬上向河灣村趕..."
稻子成熟之前,稻田裏的水都已經被排幹了,此時,禾苗已經發黃,要真有人放了火,那還了得?
"是!"苗振華答應一聲匆匆而去。
李四維大步流星地朝馬廄走去,沖剛跑下台階的鄭三羊和盧鐵生等人大吼着,"三羊留守,嚴加戒備!通信排,馬上通知營連級幹部和能騎馬的兄弟到村西口集合,跟老子追!"
"是!"盧鐵生答應一聲,連忙沖通信排的兄弟們吼了起來,"東升帶人去一營、二營,大虎帶人去三營和補給連,志良帶人去迫擊炮連和工兵連,其他人帶槍上馬..."
在六十六團,營連級軍官都配有戰馬,通信排每個班配有兩匹戰馬,補給連還有許多騾馬托運物資...零零總總有百十匹騾馬。
"哒哒哒..."
不多時,百十騎沖出村西口,直奔河灣村而去。
河灣村在六十六團的駐地西面,距離大約有五六裏地。
李四維一馬當先,緊緊攥着三八大蓋,望着火光沖天的河灣村,面色鐵青、殺氣騰騰。
狗日的!
這麽大的火!
田裏的稻子怕是剩不了多少了!
那可都是糧食啊!
老鄉們還指着靠那些糧食過冬呢!
"啪啪啪..."
槍聲漸漸清晰起來,正在迅速向北邊移動。
"黑牛,包抄!"
李四維大吼一聲,調轉馬頭沖上了路邊的田埂,直奔北方而去。
"二營和補給連的,跟老子走!"廖黑牛大吼一聲,帶着五十多個兄弟連忙調頭跟上。
盧全友和石猛帶着其他兄弟繼續沿着大道往西邊沖,不多時便超過了特勤連的隊伍,到了河灣村外。
河灣村東口,稻田裏火光熊熊、熱浪灼人,灰燼在熱浪中翻騰,焦糊味彌漫。
老鄉們正揮舞着掃帚、鋤頭在拼命地撲着火,怒罵聲、哭泣聲響成了一片...那是他們大半年的生計啊!
"狗日的!"石猛一聲怒罵,拼命抽打着戰馬,"狗日的,讓老子逮住了...老子活剮了他們!"
衆将士也紛紛怒罵着,"逮住他們,活剮了..."
"哒哒哒..."
馬蹄聲如雨,衆将士狠命地抽打着胯下的騾馬,循着槍聲追了過去。
"砰砰砰..."
槍聲漸近,已經聽得分明,那是三八大蓋的聲音...放火的多半就是小鬼子了。
李四維放慢了馬速,借着明亮的月光,可以看見前面有一座山嶺,震天的槍聲正是從山嶺中傳出來的。
"黑牛,帶一隊人從東面圍過去,其他人跟老子去北邊!"李四維"嘩啦"一拉槍栓,便調轉馬頭沖了出去,聲音冷厲,"圍死!一個也不準放跑!"
"哒哒哒..."
衆兄弟緊随其後,馬蹄翻飛。
"哒哒哒..."
盧全友和石猛也率隊趕到,連忙從西側圍了上去。
三座山頭相連,都不高,但面積很廣,直屬連在山嶺中死死地咬住了放火的人,正在激戰。
"砰砰砰..."
槍聲震天響。
"嘭...轟隆..."
夾雜着爆炸聲。
"啊啊啊..."
慘叫聲不絕于耳。
李四維帶着三十來号兄弟匆匆地趕到山嶺北面,一收馬缰,跳了下來,端起長槍就往山坡上沖,衆兄弟緊随其後。
李四維剛剛沖上山頭,便聽得槍聲已經零落了許多,連忙一揮槍,壓低了聲音,"就地阻擊!"
衆兄弟連忙停下了腳步,紛紛端起槍,死死地盯着山坳裏。
"沙沙沙..."
樹枝突然猛烈地搖曳起來。
"呼哧...呼哧..."
一條黑影突然從樹林裏沖了出來,倉惶地往山頂沖來,狼狽不堪,氣喘籲籲。
"砰砰砰"
三聲槍響,黑影應聲而倒,嘶聲地慘嚎起來,"啊...啊..."
山頭上的槍聲陡起陡消,瞬間便恢複了甯靜,隻剩下凄厲的慘嚎還在夜風中飄蕩着。
"砰...砰..."
山坳裏的槍聲在快速接近,卻越發的零落了,很快也消散了。
山嶺中再無動靜,隻剩下傷員們的慘嚎聲在回蕩。
等了一陣,李四維提着槍站了起來,"繼續搜索...注意安全!"
"是!"衆兄弟紛紛起身,小心翼翼地向山坳裏搜索而去。
苗振華快步沖到那受傷的黑影面前,"噗嗤噗嗤...",狠狠地補了幾刀,便把長槍往肩上一挎,俯身扯開那具屍體的外衣,從胸前扯下了一塊小牌子,回頭沖大步流星而來的李四維揚了揚,"團長,是小鬼子...有身份牌!"
國軍将士的身份牌是繡在軍服上的,小鬼子的身份牌則是挂在胸前的,銅牌刻字。
李四維掏出火柴"哧啦..."一下劃燃,湊到那枚身份牌上一看,憤憤地罵了一句,"狗日的,是三十五師團...老子們還沒過河找他們麻煩,他們倒先過來了!"
敵我之間隻有一河之隔,要保密實在太難,就在日寇第三十五師團入駐豫東的第二天,司令部便搞清楚了他們的身份。
苗振華把身份牌往衣兜裏一揣,蹲下了身子,"那俺們還客氣個啥?稻子也收完了,這兩天就過河去整他狗日的一頓。"
說着,苗振華麻利地在那具屍體上翻找起來,甜瓜手雷、彈藥盒、水壺、皮帶、香煙、火柴...就連一雙牛皮涼鞋也扒拉了下來。
李四維嘿嘿一笑,"小鬼子既然想打糧食的主意,老子就看看他們有多大本事..."
"團長,"李四維話音未落,富察莫爾根便匆匆而來,神色凝重,"團長,打死了二十六個,還有十二個沒斷氣...隻有五個是小鬼子,其他的都是僞軍!"
"狗日的!"李四維憤憤地罵了一句,皺起了眉頭,"把小鬼子都埋了!僞軍...交給自衛隊處理!"
富察莫爾根猶豫了一下,"要是交給自衛隊,他們怕是都活不成..."
抓了小鬼子,自然殺了就好,可是,中國人殺中國人,豈不讓小鬼子看笑話?
"管老子球事!"李四維面色一沉,聲音冰冷,"他們不該死嗎?"
"是!"富察莫爾根哪裏還敢猶豫,答應一聲,就要轉身離開。
"算了,"李四維突然又叫住了富察莫爾根,聲音苦澀,"都帶回去,明天交到師部去吧!"
"是!"富察莫爾根精神一振,"交給師部好!"
"狗日的!"望着富察莫爾根的背影,李四維無力地罵了一句,"以華制華?小鬼子還真他娘的歹毒..."
苗振華搜刮完戰利品,起身接了一句,"團長,漢奸都該死!"
李四維一怔,默然無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