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下,村東山坡上,悲怆的歌聲已經嘎然而止,衆将士紛紛散去,徒留一座座新墳。
沒有棺木,沒有墓碑,入土的每位兄弟隻有一床薄被裹身,最後化爲一堆堆黃土。
李四維獨自伫立墳前,身形佝偻,神情呆滞,疲憊之感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那心如濕透的棉襖,很沉、很沉!
“團長,”苗振華輕輕地走了上來,伸手要扶李四維,“回吧!”
李四維怔怔地望着那一座座新墳,喃喃地問了句,“振華……兄弟們的臉都擦幹淨了吧?”
苗振華一怔,輕輕地點了點頭,“嗯。”
“哦,”李四維木然地點了點頭,“衣服……都換過了?”
“嗯,”苗振華點了點頭,眼眶一紅,“團長……該回去了!”
“回去?”李四維一怔,輕輕地歎了口氣,“今天……讓兄弟們都休息一天吧!他們太累了……”
“是!”苗振華連忙點頭,猶豫了一下,“你的傷……”
“我莫事,”李四維輕輕轉過身來,沖苗振華勉強一笑,“回吧!我想去看看柔兒和若蘭……”
說着,李四維邁開步子沿着山道往下走,苗振華連忙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邊。
李四維的步履緩慢而蹒跚,聲音也有些飄忽,“振華……柔兒懷上娃了……我就要當爹了……”
“哦,”苗振華精神一振,露出了笑容,“團長,這是大好事呢!”
“可是,”李四維腳步一僵,艱難地張了張嘴,“好多兄弟……他們卻……卻連婆娘都還沒取呢……他們就……就那麽死了!”
苗振華神色一黯,“團長,打仗……哪能不死人呢?”
“是啊,”李四維歎了口氣,擡頭往向了朝陽,神情落寞,“打仗……就得死人啊!可是,就算死光了……這仗也得繼續打下去呐!”
打仗就得死人!
但是,活着的人還得繼續打下去!
要是不能奪取勝利,那麽,死去的人又死得有啥意義?
“那就打!”苗振華重重地一點頭,目光炯炯地望着李四維,擲地有聲,“打小鬼子,俺們不怕死!”
李四維輕輕地搖了搖頭,聲音苦澀,“可是,我怕了……”
苗振華渾身一震,神情有些慌亂,“團……團長……你……你不會死!你是死不了的李大炮呢!”
李四維回頭望了他一眼,臉上多了一絲苦笑,“振華,我本就是該死之人……”
“不,不……”苗振華連忙搖頭,“小鬼子才該死!”
李四維一怔,搖了搖頭,轉身往山下走去,步履蹒跚,聲音疲憊,“你不懂!”
“呃……”苗振華一愣,連忙跟了上去,滿臉認真,“俺懂!你……覺得對不起兄弟們,可是,就算跟了别人,兄弟們還是要打仗,還是要死人……會死得更多……”
李四維搖了搖頭,打斷了他,“我隻是有點累……你先去找三羊吧!我自己去醫護排!”
“是!”苗振華略一猶豫,匆匆而去。
他雖然擔心李四維的傷,但也明白自己根本幫不上忙。
望着苗振華的背影,李四維緩緩地坐在了路邊,掏出一根煙點上,默默地吸了起來。
辛辣的煙霧鑽進胸腔,李四維臉上的疲憊之色漸漸退去,臉上湧起一絲狠意,那狠意在臉上蔓延開來,神色也變得猙獰起來。
“狗日的!”李四維把煙頭一扔,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春風吹戰鼓擂,這個世道誰怕誰?要打,老子就把你打痛!打怕!”
說罷,李四維邁開步子,大步流星地往山下去了,腳步雖然還是有些蹒跚,但步伐中自有一股铿锵味道!
團部,苗振華剛走出大門,卻見李四維迎面而來,連忙迎了上去,“團長,你……咋沒去醫護排?”
“振華,”李四維一擺手,“把各團裏的營連長都找來!”
苗振華一愣,卻見李四維大步流星地往院門口走去,撂下了一句,“把常團長他們也叫來!”
“是!”苗振華精神一振,匆匆而去。
團長莫事了!
不多時,衆将齊聚會議室,正襟危坐,神情肅然。
李四維一掃衆将,目光炯炯,“老子又準備過河,哪個要去?”
衆人一怔,面面相觑。
廖黑牛搖了搖頭,滿臉苦笑,“大炮,你那腿……再說,這才鬧了一場,小鬼子肯定加強了戒備……”
“不,”李四維搖了搖頭,目光炯炯地望着衆将,“老子們在河防工事等了大半天,可有一個小鬼子過來?”
衆人略一猶豫,紛紛搖頭,“倒是莫得!”
李四維點點頭,“那麽,小鬼子爲啥不過來?他們真怕了?”
“咋可能?”衆将連忙搖頭,“小鬼子比狼還狠!”
李四維緊緊地盯着衆将,“那是爲啥?”
衆将神色一動,“難道小鬼子的兵力不足?”
李四維點了點頭,“老子就是這麽想的!既然龜兒的兵力不足,現在不打他們啥時候打?”
“那就打!”衆将精神一振,“現在就去打!”
“好!”李四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精神抖擻,“黃化……”
“師長……”
李四維話音未落,卻聽得門外響起了衛兵的問好聲,緊接着,關師長便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李四維一怔,連忙轉身,就要迎上去,“師長……”
衆将也紛紛起立,“師長……”
“都坐,都坐……”關師長笑着擺了擺手,快步朝李四維走了過來,“腿咋樣了?”
“莫事,”李四維連忙搖頭,滿臉笑意,“職下皮實得很……這點傷算不得啥!”
“那倒也是!”關師長呵呵一笑,環顧衆将,“兄弟們,你們這一仗打得漂亮……司令部的長官讓我給你們送些酒肉過來!”
衆将一愣,紛紛面露喜色,卻聽關師長話鋒一轉,“不過吃了這酒肉,你們還得去對面走一遭……兄弟們,還敢不敢去?”
“敢!”衆将轟然允諾。
李四維也是呵呵一笑,“職下正要安排人手,準備再幹他一次!”
“好!”關師長大贊一聲,“那就去中牟!”
“中牟?”李四維一愣,“我們師不是還有四個團在那裏嗎?”
“對,”關師長笑着點了點頭,精神抖擻,“這一次,老子們要幹一把大的!”
李四維精神一振,“好大?”
關師長嘿嘿一笑,“去開封!”
“好!”李四維連忙點頭,“職下這就安排部隊開拔……”
“不急!”關師長呵呵一笑,“這次行動由第三集團軍司令部直接指揮,定在五天之後!”
“呃……”李四維一愣,有些着急,“那都四月份了……”
“你急個啥?”關師長一擺手,“上面既然把時間定在那個時候,自然有道理……你先給老子把傷養好,到時候不要過不了河!”
“是!”李四維連忙允諾。
既然上面另有安排,李四維的計劃就隻能作罷。
衆将紛紛散去,關師長和李四維坐在桌前,問起了朱家寨一戰的具體情況。
李四維緩緩道來,末了長長地一聲歎息,“那都是百裏挑一的好兄弟啊!”
“嗯,”關師長輕輕地點了點頭,也是滿臉唏噓,“仗打到這個份上,老兵已經越來越少了……戰局也越來越艱難了!真不知道……還能扛多久啊?”
李四維一怔,又聽關師長繼續說着,“司令部昨天的戰報,南昌已經岌岌可危了……自吳城戰鬥打響才七天啊!部隊的戰鬥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李四維默然,戰争就是消耗,精銳越打越少,新兵越打越多,戰鬥力的下降不可避免!
自盧溝橋開始,大小會戰十餘次,抗日将士的傷亡更是數以十萬計,就連有“禁衛鐵軍”之稱的德械師也已全部打殘,其餘部隊的狀況可想而知。
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戰争從來都是互相傷害!
抗日将士傷亡慘重,小鬼子自然也好過不到哪裏去!
根據日寇的戰報,僅淞滬、太原、南京、徐州和武漢這五次大型會戰,日寇傷亡和“因病減員”的人數就在二十萬以上!
二十萬對于日寇來說是個什麽概念呢?
在一九三七年戰争暴發前夕,日寇陸軍的現役部隊不過十七個常備師團、四個混成旅團、四個騎兵旅團、五個野戰重炮兵旅團、三個戰車聯隊和十六個飛行聯隊以及守備隊(相當于步兵旅團),總計不過三十八萬人。
所以,至一九三九年,在小鬼子派遣至中國戰場的部隊中,現役士兵(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七年入伍)隻能占到百分之十左右,剩下的都是預備役、後備役和補充役士兵,其中後備役士兵(一九二零年到一九二九年入伍的高齡士兵)又占了一半,這樣算下來,歲數最大的士兵已經在四十歲左右了,其戰鬥力相比于侵華之初必然有所下降。
部隊戰力下降,日寇各派遣軍的軍事主官自然煩惱不已。
就比如第十四師團現任師團長的井關隆昌中将,他這兩天就十分惱火。
去年六月十八日,第十四師團的上一任師團長土肥原中将一拍屁股回了國,然後加入了“對華特别委員會”,去上海搞了個土肥原機關,繼續當他的間諜頭子去了,把開封這一攤子全扔給了他的繼任者井關中将。
當日第十四師團先是孤軍冒進,差點被圍殲于蘭封,然後又經曆了那場大洪水,其傷亡自然不小……可以說,土肥原中将當日留給井關中将的就是個爛攤子!
在這半年多時間裏,井關中将兢兢業業,倒也沒出半點岔子,可就在前幾天,西岸的敵軍竟然全線襲擾,還攻下了尉氏境内的河防工事,把田村大隊搞了個全軍覆沒,關鍵是……井關中将當時竟然抽調不出部隊去支援田村大隊。
開封城,八朝古都一朝淪陷,哪怕旭日璀璨,卻也驅散不了城中的陰霾!
第十四師團司令部裏。
井關中将枯坐于桌前,望着地圖,神色陰沉,眉頭緊鎖。
參謀官佐野大佐站在地圖前,手中的檀木短棍在地圖上緩緩移動,神情凝重,“二十四日、二十五日,連續兩夜,敵軍在沿泛區河防線上的中牟、尉氏、西華、淮陽、項城、沈丘等地同時發動襲擊。根據情報,敵軍動用的兵力應在三萬以上,但是,除尉氏境内有激烈接戰,其他各處均是佯攻……”
井關中将不耐地擺了擺手,“佐野君,講重點!”
“嗨!”佐野大佐的木棍一指開封城,“根據參謀處的分析,他們正在醞釀一次大反攻……最有可能的目标就是開封!”
“嗯!”井關中将緩緩地點了點頭,神色稍霁,“佐野君,說說參謀處的對策吧?”
“嗨!”佐野大佐精神一振,“我部目前的困境在于兵力短缺!”
說着,佐野大佐的棍尖在地圖上開始滑動,徑直停在了商丘,“第一種方案,從商丘地區抽調兵力補充到河防線來!”
井關中将搖了搖頭,“商丘地處魯豫蘇皖要沖,不可輕動!”
“第二種方案,”佐野大佐的木棍又開始滑動,自豫皖交界處的界首沿泛區向北移動,“撤回沈丘、項城、淮陽、西華等地兵力,收縮防線。”
“唔……”井關中将沉吟起來,良久,歎了口氣,“隻好如此了!”
以第十四師團現在的兵力和戰力,也隻有如此了。
井關中将煩惱之時,六十六團的駐地裏卻是一片歡騰。
今天的訓練停了,上面的犒賞也到了。
有酒有肉有兄弟!
對于戰場上的厮殺漢子們來說,這就夠了!夠舒心!夠幸福!
送走了關師長,李四維也出了團部,準備去醫護排看看受傷的兄弟們,再去各部駐地轉一轉。
走在村中的大道上,聽着空氣中飄蕩着的歡聲笑語,李四維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腳步也越發的輕快了,腿上的傷好似也好了許多。
“大炮,”廖黑牛和二營的幾個兄弟迎面走來,一見李四維就笑了,“你龜兒傷又好了?”
其他幾個兄弟也是啧啧稱奇,“團長,咋每次受傷你都能好得這麽快?”
“秘密!”李四維呵呵一笑,把腰杆子挺得更直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