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此以往,豫西的百姓早已對官軍失去了信任,官來了繳錢納糧,匪來了,照樣給錢給糧,在老百姓眼裏,官與匪本是一家,都是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老爺,哪裏還指望官軍真能剿匪?
窦村的百姓見了六十六團的威勢,倒升起了幾分希望,都被窦天德趕回家“聽槍響”去了,可是,等啊等啊,隻等到天黑,都沒有聽到啥槍響!
失望,憤怒!
有人等不住了,湧進了窦天德家裏,其中,窦二虎卻是最激動的,一進屋,也不管屋裏圍着十多個鄉親,張嘴就罵,“狗日的,又是一幫子縮卵貨……”
“二虎,”窦天德一驚,連忙喝止,“你狗日的不想活了?他們的人……可就在村口!”
“怕個卵!”窦二虎一瞪眼,忿忿地望着窦天德,“那個啥團長,他要在,老子就去問問他,問他剿了個啥匪?”
衆人默然,不敢幫腔,卻都是一臉憤憤然!
“唉,”窦天德搖了搖頭,“再等等吧……李團長他們與以往的官軍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窦二虎依然憤憤不平,“官軍來了這麽多次,俺就沒看到哪個真正能剿匪……狗日的,要不是在山裏轉轉,就是朝天放一陣槍……”
“狗日的,”窦天德一瞪眼,劈頭便罵,“你懂個卵!他們要是都像你說的那樣,這伏牛山裏都怕裝不下那些杆子了……前些年,也有好多剿匪出力的官軍,隻是,現在都忙着打小鬼子呢!”
說着,他沖衆人擺了擺手,“都散了,都散了,回家聽着槍響,可能今夜就要動手呢!”
衆人猶豫着,紛紛散去,窦二虎卻腆着臉坐了下來,“大爺爺,俺今晚就不回去了,給你打個伴兒。”
“狗日的,”窦天德瞪了他一眼,神色不善,“家裏又斷糧了?”
窦二虎父母都沒了,一個人守着兩間破屋過活,平日裏到各家幫幫閑,混口飯食,窦天德和兩個兒子分了家,一個人過活,平日裏也沒少接濟窦二虎,可是,這孩子确實不是個過日子的料,讓他有些恨鐵不成鋼!
窦二虎略顯窘迫,連忙賠笑,“大爺爺,人都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俺吃得是多了些!”
“算了,”窦天德望着窦二虎瘦削蒼白的小臉,心中一軟,“去烙兩張餅,咱爺倆邊吃邊等。”
“好嘞,”窦二虎欣喜地站了起來,笑容燦爛,“大爺爺您稍坐,俺這就去烙餅,保準又香又酥……”
說着,窦二虎興沖沖地去了,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面粉,開始忙碌起來,十分幹練。
“倒是個能幹的孩子,”窦天德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了一絲慈祥的笑容,“可惜,命苦哦!”
很快,窦二虎便忙完了,用竹筐端着餅過來了,那烙餅看着金黃酥脆,一股焦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窦天德滿意地點了點頭,隻是一看那烙餅的個頭和數量,笑容便僵住了,“狗日的,你放了好多面?”
“大爺爺,”窦二虎連忙堆笑,滿臉讨好,“俺也就在你家能混口飽的……”
“算了,”窦二德無奈地搖了搖頭,“缸裏還有些鹹菜,櫃裏有半瓶高粱酒,拿出來,陪爺爺喝點。”
窦二虎一怔,有些猶豫,“那酒還是留着吧?”
“去吧,”窦天德露出了笑容,“官軍來剿匪了,爺爺高興。”
“好嘞,”窦二虎連忙迎了一聲,走了。
很快,半碗鹹菜,半瓶高粱酒拿來了,兩人燒了盆火,就在火盆邊搭了個矮幾,擺開陣勢吃喝起來。
一杯酒下肚,窦天德歎了口氣,“二虎啊,你娃娃命不好啊!要是早生幾十年,這日子也莫得這麽苦呢!那些年,俺還小,家裏有糧,不時的還有野味吃……這伏牛山原本是個好地方啊!”
窦二虎神色黯淡,默默地爲他倒了杯酒。
“狗日的,”窦天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忿忿地放下了酒杯,“大清朝亂了,杆子來了……這日子就越過越苦了……”
老人絮絮叨叨,少年默默地聽着,不知不覺已經是夜色闌珊了!
“唉,”窦天德已經面憨耳熱了,放下酒杯,重重地歎了口氣,“今晚……怕是打不起來了,俺看錯了他們呐……”
“啪……啪……啪……”
他話音剛落,便有槍聲隐約傳來,頓時一愣,繼而狂喜,“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槍響了,槍響了……”
窦二虎連忙起身,就往門外沖去,“大爺爺,俺去看看!”
“回來,”窦天德連忙起身,“快回來,出去也看不到個啥?遠着呢!”
“俺……”窦二虎停在了門口,卻有些猶豫,“俺就想看看!”
“傻孩子,”窦天德搖了搖頭,“聽着槍響就好,太遠了,你根本看不到!”
“哦,”窦二虎失望地點了點頭,卻依舊站在門口,緊緊地盯着門外,可是夜空一片漆黑,啥也看不到。
很快,槍聲便消失了!
窦二虎一怔,有些失望,“咋停了?咋這麽快就停了?”
窦天德也有些失望,走向了門口,“再等等,肯定還得打……”
“有光,”他話音未落,窦二虎便望着夜空叫了起來,“好亮啊,照亮了半邊天呢!”
“光?”窦天德一愣,連忙跑到門口,往外望去,隻見起伏的大山裏,紅的綠的光映紅了半邊天。
“哒哒哒……”
村口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一片喧嚣。
“俺去看看,”窦二虎說了一聲,一溜煙地出了院門,直奔村口去了。
村口,各部早已集結完畢,正在開拔。
羅平安帶着工兵連殿後,正在和幾個排長說笑,卻見一個黑影從村裏沖了出來,頓時警覺起來,連忙走了過去。
那黑影已經被村口的崗哨攔了下來,正滿臉喜色地望着一個兄弟,“軍爺,是不是成了?是不是把杆子剿了?”
那個兄弟面有難地望着他,沒有搭話……這算是軍事機密吧?
“對,”羅平安笑呵呵地走了過去,“團長已經把天青寨拿下來了,所以發了信号,這是要讓俺們過去呢!”
“這麽快就成了?”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窦二虎又有些驚訝,“咋這麽快就成了,俺都沒聽到幾聲槍響呢!”
看着他的樣子,衆兄弟一愣,轟然而笑。
“小兄弟,快回去吧!”羅平安忍住笑,望着窦二虎,“讓鄉親們放心,俺們一定會把周圍的山匪都剿了。”
說完,羅平安轉身就要走,卻聽窦二虎在後面大叫,“軍爺,軍爺……俺想跟着你們……跟着你們剿杆子,打鬼子!”
羅平安腳步一頓,回頭打量着他,“小兄弟,等你大一些再說吧……”
“不,”窦二虎慌忙搖頭,“等俺大一些,俺就找不到你們了……”
羅平安揮手打斷了他,和藹地笑笑,“等你大一些吧,團長說了,抗戰艱苦而漫長,還需要你們這些孩子出力呢!到時候,你去投軍就是了……”
“不,”窦二虎眼巴巴地望着他,“俺就想跟着你們……你們剿杆子行,打鬼子肯定也行,俺跟着你們才踏實!”
羅平安一怔,搖頭苦笑,“可是,你才這麽大一點兒……”
窦二虎見羅平安松了口,連忙挺了挺胸膛,“軍爺,俺不小了,俺都十五……六了,俺啥活兒都能幹!”
“哦?”羅平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神色一整,“怕流血嗎?能殺人嗎?炮彈在頭上嗖嗖地飛,子彈在身邊咻咻地飛……你會怕嗎?屍橫遍野,鮮血橫流,你吃得下飯嗎?”
“呃……”窦二虎一滞,縮了縮脖子,呐呐無語。
“好了,快回去吧!”羅平安擺了擺手,扭頭走了。
窦二虎呆立原地,一直沒有動,直到工兵連的兄弟也紛紛離開,他依舊呆立在村口。
“二虎,”窦天德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回吧!”
“不,”窦二虎回過神來,倔強地望着窦天德,“大爺爺,俺還是想跟着他們!”
“二虎啊,”窦天德輕輕地攬着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少年,歎了口氣,“回吧……打仗可是會死人的!”
窦二虎依舊沒有動,倔強地望着黑黢黢的大山,“他們不怕,俺就不怕!”
天青寨中,伍若蘭忙完,疲憊地坐在了木桌拼成的手術台上,擦着汗。
“若蘭,”李四維輕輕地走了進來。
“團長,”伍若蘭一怔,露出了笑容,就要起身。
“莫動!”李四維連忙走了過去,扶住了她的肩膀,擡起袖子,輕輕地爲她擦着額頭上的汗,滿臉心疼,“下次讓柔兒她們都來,你一個人太累了……”
“不累呢!”伍若蘭任李四維擦着汗,甜甜地笑了,“看到你,俺就不累了!”
李四維手一僵,聲音發顫,“傻丫頭……我會心疼的!”
“俺看出來了!”伍若蘭聲音有些發膩,定定地望着李四維,俏臉微紅,“俺心裏高興呢!”
“你坐着,”李四維有些心慌,連忙轉身,“我去給你拿水……”
“俺不渴,”伍若蘭一把拉住了他,“團長,那個大姐……她的額頭……是……給你們磕頭了嗎?”
李四維一怔,回過頭來,“你咋知道?她說的?”
“不是,”伍若蘭輕輕地搖了搖頭,神色一黯,“俺一眼就看出來了……團長,幫幫她好不好?爺爺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呢?她都那樣了……”
“傻丫頭,”李四維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會幫他們,要不然,就不會打他們了!”
“是呢,”伍若蘭一愣,露出了笑容,“俺覺得那個大姐不像壞人呢!”
“是個苦命人,”李四維點了點頭,歎了口氣,“可是,他們畢竟做了惡啊!”
伍若蘭一怔,秀美微蹙,有些糾結,“那……你準備咋辦?”
“還沒想好,”李四維搖了搖頭,“這事兒我也沒遇到過,等三羊過來再說吧……先讓他們吃些苦頭吧!”
李四維在這邊糾結,那被關押在一起的匪首卻都忐忑不安。
“二哥,”趙天寶和老三躺在角落裏,默不作聲,衆匪首隻得眼巴巴地望着老二,“他們……會咋處理俺們?”
老二是慣匪了,懂得多一些,平日在山寨中也是智囊一般的人物,隻是,他的建議往往會被老三駁斥,而趙天寶又會站在老三一邊,倒讓他有些憋屈,但是,兄弟們還是很尊重他的。
老二輕輕地搖了搖頭,眼神有些哀傷,“不好說……以往倒也有很多同行投了官軍,可是,這些官軍不一樣啊!”
衆人神色一緊,連忙追問,“有啥不一樣?”
老二環顧衆人,沉吟着,“以往的官軍要麽痛下殺手,要麽就刻意招攬,可是,他們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一個精瘦的漢子有些焦躁,“他們下的手還不夠狠嗎?至少殺了咱們一百多号兄弟……”
老二瞪了他一眼,“你懂個卵!他們要是夠狠,咱們都是死人了!”
“對,”衆人渾身一震,紛紛點頭,滿臉後怕,“要是真動起手來,俺們連還手的機會都莫得……狗日的,三道哨卡連一聲槍響都沒有就被他們全拿下了……”
“他們……”那精瘦漢子恍然,頓時臉色慘白,“他們故意放了槍……就是想留俺們活口?”
他們既然能悄無聲息地摸上來,也能悄無聲息地殺人,可是,他們卻放了槍!
“那就是想招降俺們!”一個矮胖的漢子突然松了口氣,面有喜色,“要不留啥活口?”
“對對,”衆人都是神色一松,“肯定是想招降俺們!”
隻要官軍肯招降,他們倒也樂意當兵。
豫西有首民謠:“大駕杆,二駕杆,又綁票,又搜山,先當刀客後當官。”反正當匪是爲了吃糧,當兵也是爲了吃糧,他們這樣的人,命中注定不死在綠林中,就死在疆場上。兵兵匪匪,胡鬧一場,便交代了一輩子。
“不,”老二卻搖了搖頭,聲音發苦,“他們在甄别,有人可以投軍,可是,你我這樣的……怕是難了!”
衆人一愣,又忐忑起來。
“狗日的,”老三掙紮着坐了起來,瞪着他們,劈頭便罵,“瞎琢磨個卵!都給老子安安生生地呆着,老子的事老子自己扛,絕不會拖累你們……”
“三爺,”幾個平日裏跟着老三轉的匪首連忙圍了過來,“你說啥呢!俺們自己做的事俺們自己扛着,大不了是個死……反正俺們死了也不冤!”
“老三,”老二也走了過來,望着老三歎了口氣,“事情不能讓你一個人扛……俺們都有份!等着長官處理吧……俺看他是個心慈的!”
“心慈?”老三一怔,瞬間便恍然大悟,“是呢,他是個心慈的,要不然,俺已經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