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浩瀚,浪逐濤追,長江自古便有天塹之稱,也曾被很多王朝和軍閥勢力當做了軍事上的天然屏障。
然而,抗戰全面爆發之時,日方的海軍實力僅次于美、英,位居世界第三,而我方海軍自甲午之敗,依舊沒能恢複元氣,艦艇排水總量不足日方二十分之一。
于是,在日寇眼中,長江是他們攻略武漢的最佳路線,借此,他們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他們的海空優勢。
一九三八年六月三日,日海軍“中國方面艦隊”接到了第一百二十号大海令:協同陸軍占領安慶附近。
六月七日,波田支隊在第十一水雷隊的護衛下,從鎮江港起錨,六月九日,與海軍第三艦隊在蕪湖彙合,次日開始溯江西進。
六月十二日下午,波田支隊在将軍廟、鐵闆洲登陸,直逼安慶城下。
六月十三日淩晨,”揚子江部隊“的陸戰隊趁薄明渡江,從市街正面岸壁登陸,攻入城中,駐守安慶的第二十一軍八七二團和守備團撤出城外,皖南名城安慶陷落。
安慶陷落,委員長自然又驚又怒,立即批示将楊司令“着即撤職查辦,教軍法處論處”,然而,援軍未至,第二十七集團軍正面防區寬大,着實力有不逮,經多方求情,最終辦了個“撤職留任”,并嚴令第二十七集團軍“固守潛山、石牌一線”。
這些,李四維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帶着隊伍星夜兼程,穿越大别山,趕到潛山西郊之時已經是十四日黃昏了。
相傳,昔年漢武帝劉徹封禅南嶽天柱山,途徑安徽嶽西縣境内一座高山,因皇帝不走回頭路,竟兩個月未走出此山,感慨曰:“此山之大,别于天下!”
大别山因此而得名,其雄奇險峻可見一斑。
一路上,衆将士遇水搭橋,逢山開路,既無舟楫之利,又無車馬之便,更值初夏雨水泛濫之時,道路泥濘不堪,其中艱辛溢于言表。
走到一處村莊外,鄭三羊小聲地勸道:“團長,天色已晚,又臨近交戰區域,讓兄弟們在村中歇上一晚再走吧。”
李四維環顧衆兄弟,隻見人人面容疲憊,無奈點頭,“好,歇上一晚再走!”
衆兄弟精神一振,紛紛歡呼,往村中去了。
村中既無炊煙,也無人聲犬吠,隻有幾個村民在房檐下張望,神色緊張。
李四維有些疑惑,徑直走向了一所房子。
房檐下站着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一身破舊的衣衫,滿是皺紋的臉上堆着局促的笑容,“軍……軍爺,你們……這是要去哪裏?”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李四維看到他緊張地樣子,盡量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老人家,我們要去增援安慶……”
老人的笑容一僵,“安慶?安慶已經丢了啊。”
“丢了?”李四維的笑容也僵住了,“咋會丢了?”
老人連忙搖頭,“俺也不知道啊……都是聽從安慶逃難過來的人說的。”
李四維連忙問道:“逃難的人呢?”
老人一怔,滿臉苦笑,“早走了,俺們這小村子的人都跑得沒幾個了,他們說小鬼子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屁話!”李四維跟在李四維身後的石猛大眼一瞪,“老子們來了,哪個小鬼子打得過來?”
老人看到石猛發怒,頓時渾身一顫,“俺……俺……”
李四維回頭瞪了石猛一眼,“你龜兒不能好好說話啊……快回去安排三營的兄弟住下。”
石猛一怔,迎着李四維的目光一搖頭,面色堅定,“團長,我是住不下去了,讓我帶着三營的兄弟們先過去吧!”
“對,”廖黑牛連忙點頭,“大炮,老子也要去……友軍兄弟在前線拼命呢,就算住下來,老子也睡不安穩!”
其他人也紛紛望向了李四維,“團長,我們還撐得住,找到友軍再休息吧。”
望着眼前一張張堅定的臉,李四維心中一顫,卻露出了笑容,“好!好!全體開拔,準備戰鬥!”
源潭鎮,地處潛山東北,境内丘陵起伏,地勢險要,懷甯通向潛山方向的公路從丘陵中蜿蜒而過,正是日寇南下的必經之路,其中尤以橫山嶺最爲險要,橫山嶺最高處不到一百米,卻是源潭鎮東北的第一道山嶺,所以,守住了橫山嶺就算是守住了公路。
夜已深,漆黑如墨,一輪彎月挂在天邊,清冷而昏暗。
橫山嶺上燈火昏暗,人影幢幢,一列列将士整裝待發,人數不過千餘人,都是滿臉疲憊,衣衫褴褛,顯得有些狼狽,更有不少人還纏着紗布。
戰壕上,一三三師第三團劉團長默然而立,一旁的副官卻在地往山下張望,口中念念有詞,“龜兒的,他們咋還不來?師長怕不是在哄人吧?”
劉團長扭頭瞪了他一眼,“你急個錘子!人家友軍遠道而來,這份情誼可不輕,我們等一下又咋了?你龜兒被小鬼子吓破膽了?”
副官讪讪一笑,“團長,你說笑的吧?和小鬼子幹仗,我哪次慫過?可是……”說着,他臉色一黯,“一個團打得就剩這點兄弟了,友軍不來,怕是撐不下去了。”
劉團長渾身一震,回過頭來,目光緩緩地掃過戰壕裏狼狽的兄弟們,臉色一黯,“唉,這仗打得……窩囊啊,可惜那麽多好兄弟了。”
其他幾個軍官紛紛垂下了頭,默然無語……他們是第二十軍舊部,也曾在淞滬戰場上浴血拼殺,即使傷亡慘重,卻也沒有覺得這樣窩囊過!此次,二十七集團軍正面防區寬大,兵力不敷分配,各部通信不暢,根本不能很好地相互配合……于是,便被小鬼子各個擊破了,兄弟們雖拼死抵抗,死傷累累,卻也無濟于事。
“報告,”一個戰士從山坡下匆匆而來,一臉喜色,“團長,援軍到了。”
衆人聞言,紛紛擡起頭來,望向了偵查兵。
那戰士一怔,“團長,援軍到了。”
“好!好!真是雪中送炭啊,”劉團長滿臉喜色,“快,随我去迎接友軍。”
說着,他他已經匆匆地往山坡下走去了,幾個軍官連忙跟上。衆人才走了幾步,便見山坡下火光閃爍,一支隊伍出現在了馬路上,隊伍中夾雜着一支支火把,遠遠望去好似一條長長的火龍,正往山坡上翻騰而來……他們頓時加快了腳步,迎了下去。
“劉團長嗎?”李四維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大步流星而來,打量了劉團長的領章一眼,伸出了右手,“我是第六十六團團長李四維,奉楊師長之命,率部前來接替貴部防務。”
“李團長,你好啊!”劉團長連忙伸出手去,和李四維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你們來得太及時了,真好比雪中送炭呢。”
李四維呵呵一笑,“劉團長言重了……軍情緊急,還是先交接防務吧。”
“對對,”劉團長連連點頭,“請!”
六十六團的兄弟源源不斷地開上了橫嶺陣地,防務交接完畢,劉團長率部趕赴新的陣地,兵力緊張,卻是沒有哪個能偷閑的!
一三三師先戰無爲,再戰桐城,此時,桐城失守,餘部奉命布防于源潭鎮,然而,連番大戰,部隊已經傷亡過半……楊師長正憂心忡忡之際,李四維率部趕到,雖隻有一個團的兵力,卻也正如雪中送炭。
一番客套之後,楊師長得知李四維也是川軍出身,便也不再客氣,直接把橫山嶺的防務交給了他。
李四維自然不會推辭,來之前,羅旅長已有交代,一切聽從友軍安排。
接收陣地,安排好防務,衆将士抓緊時間休息,不大功夫,橫山嶺上便響起了震天的呼噜聲,就好似,整座山嶺都陷入了沉睡……火光閃爍之中,卻還有一群身影在戰壕裏默默地忙碌着。
六月十五日,天色微明,桐城坂井支隊(第六師團第十一旅團)臨時指揮部裏,衆官佐齊聚一堂,正襟危坐。
坂井少将立于巨大的作戰地圖前,目光緩緩掃過衆官佐,滿臉肅穆,“南京一戰,我部是最先攻入城中的部隊,可是,安慶一戰,卻讓波田支隊搶了先!所以,這一戰,我部必須快他們一步,我們要讓世人明白——第六師團才是帝國最強大的陸軍師團!”
“嗨!”一衆将佐轟然允諾,個個神情亢奮,躍躍欲試。
闆井少将一轉身,手中的黃檀木短棍點在了作戰地圖上,緩緩地移動起來,眼随棍動,目光灼灼,“直下安(安慶)合(合肥)路,至懷化,兵分兩路,南北包抄,直逼潛山城,一舉而下!”
坂井支隊,日寇第六師團的基幹部隊,下轄步兵第十三、第四十七兩個聯隊、騎兵第六聯隊和獨立山炮第二聯隊,其實力不容小觑。
坂井支隊一路南下,六月八日陷舒城,十三日占桐城,兵鋒直指皖南名城——安慶,卻被波田支隊搶了先,于是,坂井少将把目标轉向了潛山城……他要讓狂妄的波田重一明白,什麽才是真正的“甲種師團”!
波田支隊,本是駐守台灣的波田混成旅團主力,其旅團長波田重一曾公開宣稱,其“實力相當于一個甲種師團”!這讓驕傲的坂本少将如何受得了?!
按計劃,坂本支隊直下安合路,抵達懷甯縣高河埠,在高河埠兵分兩路,一路輕裝儉行由公共嶺往小市港,突襲潛山;主力則由育兒村出發,沿懷甯至潛山公路推進,一切都很順利。
初夏時節,長江兩岸雨水充沛,這一日,天已放晴,天色卻陰沉得厲害,氣候悶熱。
“啪嗒啪嗒……”
鐵蹄翻飛,一隊鬼子騎兵在馬路上奔馳着,直奔源潭鎮的方向而來。
橫頭嶺上,李四維舉着望遠鏡,看着山下的鬼子騎兵,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
鄭三羊舉着望遠鏡,嘿嘿一笑,“又是小鬼子的騎兵,咋哪裏都有他們呢?真是一群不長記性的東西!”
他話音剛落,卻見鬼子的騎兵突然遠遠地便停了下來,隻是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橫山嶺。
李四維輕輕一笑,“三羊,咋能說人家不長記性呢?他們這不也明白了‘險地勿入’的道理了?”
第六騎兵聯隊哪能不長記性呢?六安城外,南山山谷裏那些同伴的慘狀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他們心裏,那可是一個騎兵大隊啊,一槍沒放就全沒了!此時,他們哪裏還敢有半絲驕狂!
鄭三羊讪讪一笑,“他們……該不是發現啥了吧?”
李四維連忙舉起了望遠鏡,卻見那小鬼子的軍官也正舉着望遠鏡往山上望,那鬼子軍官望了一陣,放下了望遠鏡,調轉馬頭就跑了,一衆騎兵緊随其後,匆匆而去。
李四維皺了皺眉,放下了望遠鏡,“龜兒的,小鬼子也學會小心了……甘飛,把亮軍旗!”
鄭三羊連忙勸道:“團長,再等等……”
李四維一擺手,“不用等了,這工事修得太顯眼了。”
他卻不知道,這工事是第一三三師發動周圍的百姓日夜趕工,匆匆趕出來的,自然有些粗糙了。
果然,小鬼子的大隊人馬很快便出現在了公路上,打頭的已然換成了步兵。
但是,所有打過陣地戰的兄弟都明白,小鬼子的習慣總是要先放上幾炮的……小鬼子的炮兵陣地已然動了起來。
“隐蔽,隐蔽……”
不斷有軍官在提醒着手下的兄弟們,六十六團自組建以來還是第一次打陣地戰呢!那些在漯河補充的兵員雖然也聽老兵講過陣地戰,卻還是第一次親臨其境,難免有些緊張!
一聽到吼聲,新兵連忙往貓耳洞鑽,老兵則要沉穩的多,端着長槍緊緊地盯小鬼子的陣地。
坂井支隊本部,坂本少将輕輕地放下了望遠鏡,嘴角微微翹起,帶着一絲譏诮,“一個團?諸君,支那人覺得一個團就能夠擋住坂本支隊,原來,這世上還真有比波田重一更狂妄的人呢!而且是支那人!”
“哈哈哈……”衆官佐哄然大笑,滿臉的不屑。
坂井少将突然笑容一斂,望向了獨立山炮聯隊隊長,“高橋君,讓對面那些狂妄的支那人承受帝國炮火的憤怒吧!”
“嗨,”高橋大佐匆匆而去,躊躇滿志。
炮兵陣地上,十二門山炮一字排開,嚴陣以待……當然,獨立第二山炮聯隊絕不止這十二門山炮,隻是,高橋大佐堅信:對付支那人一個團,這十二門山炮已經足夠了。
“嗆啷”,高橋大佐拔出了佩刀,高高舉起,猛然揮下,“攻擊!”
“砰砰砰……”
炮聲咋響,震耳欲聾,一顆顆炮彈怒吼着沖出了炮膛,炮兵急忙填彈,繼續發射,“砰砰砰……”
黑壓壓的炮彈如飛蝗般刺破虛空,“咻咻咻……”,直撲橫山嶺守軍陣地。
“嘭嘭嘭……轟轟轟……轟隆隆……”
聲聲巨響傳來,隻見橫山嶺上火光乍現,硝煙翻騰,焦土四濺……一衆鬼子軍官紛紛舉起了望遠鏡,看得哈哈大笑。
“砰砰砰……咻咻咻……嘭嘭嘭……轟轟轟……轟隆隆……”
一衆炮兵也似吃了興奮劑般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填彈、發射、填彈、發射……那炮火好似要将橫山嶺直接炸平一般。
突然,坂井少将皺了皺眉,“夠了!”
衆官佐都是一怔,炮聲戛然而止,坂井支隊的陣地上突然安靜了下來。
坂井少将舉着望遠鏡,緊緊地盯着守軍陣地,而守軍陣地上再無半點聲息,除了那面已經焦黑殘破的軍旗還在山頭上飄揚,再也見不到半個人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坂井少将緩緩地放下了望遠鏡,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諸君,誰願意上山看看?”
“職下願往!”身材高大的山田少佐立馬站了出來,一臉的橫肉繃得緊緊的,“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些戰利品呢!”
“戰利品?”衆官佐一愣,紛紛大笑了起來,“山田君,你可真會開玩笑,這樣的炮火覆蓋,還能有什麽戰利品?”
“嘿嘿,”山田少佐臉上的橫肉抖了兩下,轉身就走。
他自然也是這麽想的,不過就是繃着臉講了個冷笑話罷了。
“這個山田信熊啊!”坂井少将望着山田少佐的背影搖了搖頭,一臉笑意,“沒想到他還挺幽默嘛。”
“呵呵,”一種官佐又笑了起來。
突然,坂本少将感覺心頭一跳,他皺了皺眉,再次舉起了望遠鏡,目光仔細地在守軍陣地上掃過……沒什麽不對啊?
一衆官佐看到他的樣子,都是一怔,紛紛舉起了望遠鏡望向了守軍陣地。
守軍陣地上依舊一片死寂,再不見一個人影,一條槍……沒什麽不對啊!
“不對,”一個中佐軍官突然叫了起來,“爲什麽一支槍都沒有呢?”
衆人紛紛望向了他,那目光卻似在看一個白癡……啥都炸沒了,自然也就沒有槍了!
那中佐軍官被那一道道目光盯着,心中一虛,連忙低下了頭,一臉汗顔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