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烏雲遮住了新月,黃河大堤花園口段火光閃爍,新八師的官兵正在掘堤,人聲鼎沸,揮汗如雨。自六月六日接到掘堤命令,他們已經日夜不停挖掘了兩天兩夜……日寇的機戒化部隊在豫東平原上銳不可當,戰局已是岌岌可危,軍委會終于下定決心“引黃河之水阻敵西進”。
與此同時,皖南名城安慶,第二十七集團軍司令部燈火通明。
“啪”,楊司令狠狠地将一份電報拍在了會議桌上,怒不可遏,“龜兒的徐克誠,他要做啥子?都幾天了,他們還沒趕到舒城,就是從合肥爬都該爬到了!現在好了,舒城丢了,這哈子該咋個辦?該咋個交待……”
原來,第二十軍自淞滬戰場撤退到安慶之後,就地整補,升格爲第二十七集團軍,奉命駐守舒城、桐城、廬江、無爲、巢縣、安慶等地,兼負江防任務。
然而,淞滬一戰,第二十軍戰損超過七千人,僅餘五千餘人,到了安慶之後雖然補充了從宜賓、泸州調來的六個補充團共萬餘人,但面對如此寬廣的防區,兵力仍然不敷分配,而此時徐州會戰打響,長江南岸日寇第六師團、第十三師團趁長江北岸防備空虛,大舉進攻,皖南局勢迅速惡化。
五月十七日,軍委會從第三戰區第二十一軍調撥三個團歸第二十七集團軍指揮,然而,不過杯水車薪而已。
日寇攻勢淩厲,巢縣、合肥相繼失守。六月上旬,軍委會又電令從合肥撤退的第十軍南下增援舒城,然而,第十軍在六安地區逡巡不前……時至今日,舒城陷落,楊司令自是又驚又怒。
參謀官也是一聲長歎,“司令,舒城已失,徒惱無益!現在的關鍵是其他城池,然而,我部兵少将寡,根本無力防守如此寬廣之區域,司令還需早做打算啊!”
楊司令一怔,連連點頭,“對對,其他防區不能再丢了,否則,老子這腦瓜子怕是保不住了。”
說罷,他急忙抓起電話,撥通了白副總長的電話,“白長官,舒城……丢了。”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楊司令心中咯噔一下,連忙訴苦,“長官,非是職部懈怠,實在是兵力……薄弱,不敷分配啊。”說着,他竟突然悲從中來,聲音一顫,“援軍……遲遲未到,一四五師傷亡慘重,實在……實在支撐不下去了才撤的啊。”
“嗯,”電話那頭,白副總長也是一聲歎息,“伯堅兄,你們的情況……我自然是明白的,唉,爲難你們了。”
楊司令心中一酸,幾乎帶着哭腔,“長官,我部雖然增加了三個團,但擔負任務正面過大,江防極爲重要,萬一有失……我如何負得起責任啦?務請健生兄報告委座,增加兵力,加強防禦。”
白副總長略一沉吟,“伯堅兄言之有理,然作戰部署皆由委座親自決定,我亦無權更改。當然,伯堅兄的困難,我若回到武漢,當向委座報告,請求調整兵力。但眼下,我正在外視察防務,一時還回不去。”
楊司令一聽,自是焦急萬分,“所謂‘救兵如救火’,那是等不得的,健生兄足智多謀,萬望成全。”
“唉,”白副總長幽幽一歎,“這樣吧,伯堅兄不妨直接向委座請示,說明理由,請求增厚兵力,這樣即使不能馬上解決,以後若在防務上有問題,伯堅兄的責任也就小得多了。”
楊司令頓覺一語驚醒夢中人,“多謝健生兄!”
挂了電話,楊司令急忙草拟電文,直接發送至武漢行營。
夜色如墨,星月如鈎,富金山上一片安甯,篝火閃爍,空氣中飄蕩着艾草的氣味和此起彼伏的鼾聲呓語。
防空洞中,衆人席地而眠,睡得深沉。
“唔唔……”李四維猛然坐了起來,慌忙睜眼四顧,面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布滿了額頭,滾滾而下。
“原來又是夢,”待看清周圍的環境,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喃喃自語,“那是……花園口嗎?”
夢中濁浪滔天,在大地上肆虐,所過之處一片狼藉,百姓在汪洋中掙紮哀嚎,那景象讓他心急如焚……花園口的事,李四維前世是聽說過的,然而各種資料,衆說紛纭,如今,他雖身在這個時代,卻也無力探查其中的真相。
搖了搖頭,他緩緩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繞過衆人,出了防空洞,翻過戰壕,徑直到了山坡上,坐下了下來,掏出一支煙點上,狠狠地吸了兩口。
辛辣的氣味吸入喉中,李四維鎮定了許多,擡頭望向了北方,夜色如墨,卻哪裏看得見其他的東西。
“唉,”李四維幽幽一歎,“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委員長的抗戰演說言猶在耳,“戰端一開,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皆須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這……便是實現那諾言的時候了吧!黃泛區百姓爲抗戰做出的犧牲不可謂不大!可是,這犧牲是多麽的殘酷和無奈啊……若國家強大,兵力強盛,百姓又何須做出如此之大的犧牲?
如果他還是前世那個宅男,如果他沒有經曆抗戰之殘酷艱難,可能,對于此事,他依舊會滿心憤慨!但是,此時他心中隻有深深地悲涼和慚愧……爲國家民族存亡計,很多中華子民都在默默地貢獻着他們的一切,正面戰場浴血奮戰的将士、敵後戰場堅持抗戰的遊擊隊、慷慨解囊的華人華僑、抛家舍業的百姓、殚精竭慮的決策者……可是,戰局依舊毫無轉機!這是上天對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又一次的考驗嗎?
“你也沒睡嗎?”甯柔溫柔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
李四維一怔,急忙回頭,看到了靜靜立于身側的甯柔,她依舊美麗,但面容憔悴,眉宇間憂愁萦繞。
李四維有些心疼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小手,那柔軟纖長的小手此時卻有些涼,“你咋也沒睡呢?”說着,輕輕地拉着她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
甯柔輕輕地靠在了李四維肩上,聲音幽幽,“睡不着呢。”
李四維摟摟住了她單薄的肩膀,另一隻手溫柔地拂過她耳畔有些散亂的短發,“傻丫頭,不要胡思亂想了……有我呢。”
甯柔擡起頭,緊緊地盯着他,不禁莞爾,“還說我,你不也是一樣。”
李四維一怔,讪讪一笑,“剛剛做了個噩夢……睡不着了。”
甯柔一愣,有些心痛地撫着他的胸膛,幽幽一歎,“你啊……不要總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嘛。”
李四維呵呵一笑,抓住了她的小手,“你呢?爲啥睡不着?”
“我?”甯柔一怔,俏臉上湧起兩朵紅暈,聲如蚊蠅,“我……沒事了。”
是的,再多的牽挂和擔憂,隻要看到你,便已煙消雲散了,再多的話語在心間萦繞,隻要見到了你……便無從說起了。
李四維注視着她的俏臉,微微一笑,聲音溫柔,“再回去睡一會兒,明天又要開始急行軍了,翻山越嶺的,一定會很累。”
“我沒問題的……都習慣了。”甯柔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想在這裏……陪着你。”
李四維暗歎一聲,把她摟得更緊了……一個妙齡女子說出“習慣了”這樣的話,豈不令人心痛?
夜色中,荒坡上,一對男女緊緊依偎,天上沒有月明星朗的美景,心中卻有無盡的暖意在流淌……在這充滿苦難的歲月裏,能有一個知心人緊緊相随,豈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武漢行營,委員長的辦公室裏燈光昏黃。
軍令部劉廳長垂首靜立于桌前,委員長正襟危坐于桌後,面容憔悴,那脊背卻依舊挺拔。
他捧着那份來自安慶的電令默默地看着,良久才擡起頭來,“爲章,安慶不容有失,讓第五戰區即刻派出有力部隊增援吧。”
“是!”劉廳長精神一振,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徐軍長……”
委員長擺了擺手,面含怒氣,“該軍以三師之重擋兩三千之敵,卻使敵人如入無人之境,先失合肥,複陷要地……還能指望他們什麽呢?電令第四兵團李總司令率有力部隊速至潛山,由他統一指揮戰鬥。”
“可是,”劉廳長有些猶豫,“第四兵團所部還在大别山北麓……路途遙遠。”
委員長輕輕地搖了搖頭,悠悠一歎,“爲章啊,黨國雖有數百萬将士,可是……真正能聽号令、打硬仗的部隊又幾支?抗戰大業……舉步維艱啦!”
劉廳長渾身一震,“委座……”
委員長無力地擺擺手,“去吧!”
再次望了一眼桌後面容疲憊的老人,劉廳長心中一顫,“啪”地一個敬禮,“是!”
這一刻,他的心中是充滿敬意的!要把一個個手握重兵的軍閥團結起來,要維持這抗戰大業,委員長壓力之大,或許隻有他們這些身邊的人才能明白吧!可是,這壓力他必須一個人扛着,因爲,他是名義上的統帥啊!
夜更深了,新編第十六旅旅部,馬燈散發着昏黃的光。
“滴滴滴……”
電音突然響起,打破了防空洞裏的寂靜。
值班的譯電員一驚,連忙打起了精神。
天邊露出了魚肚白,悠揚的起床号響徹富金山,李四維一驚,睜開了眼,卻發現自己正躺在甯柔的懷裏。一擡頭,卻見甯柔正低頭看着自己,美麗的大眼睛裏滿是溫柔之色。
她露出了笑意,聲音溫柔,“你醒了?”
李四維連忙坐直了身子,讪讪一笑,“我……咋睡着了?”
甯柔瞪了他一眼,“還不是累的?”
“呵呵,”李四維有些赧然,立即站起了身,“走,回去吧。”
“你先走,”甯柔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想看看朝陽……”
李四維嘿嘿一笑,“好,我先走了,團部的事情還多呢。”
說罷,他匆匆地走了。
看着李四維的身影消失在戰壕裏,甯柔微微一笑,輕輕地伸了伸酸麻的右腿,緩緩地站起了身,卻是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此時,富金山上一片喧嚣。
羅旅長帶着随從匆匆而來,李四維急忙迎了上去,“旅長……”
羅旅長一擺手,神色凝重,“淩晨接到司令部急電,皖南戰事緊迫,讓我部火速增援,可是……大隊行進必然緩慢,想讓你部輕裝儉行,先行出發。”
李四維一怔,“啪”地一個敬禮,“是!”
“好!”羅旅長舒了口氣,“李團長,救兵如救火,萬勿怠慢!”
李四維重重一點頭,“卑職省得!”
羅旅長滿意地笑了,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好,準備一下,即刻出發!”
他之所以找到李四維,那是因爲在三個團裏,六十六團的戰力最強!
天高雲淡,晨風徐來。
熱湯就冷饅頭,解決了早飯,第六十六團官兵迅速集結,人人打背包、扛長槍,個個精神抖擻,高唱着《保衛大武漢》,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了。
他們要橫穿北麓的山區,然後沿大别山西麓南下,直抵長江北岸地區……這一去,必然又是一番惡戰!
前鋒部隊自然不能帶大車,隻得将必須的辎重物品馱于戰馬之上。
特勤連開路,一營打頭,團部居中,後面是炊事排、醫護排等勤雜部隊,再後面是二營、三營。
一路上,李四維頻頻回首北望……花園口應該已經決堤了吧。
就在淩晨,經過兩天兩夜的不停挖掘,花園口黃河大堤被掘開,滔滔濁浪滾滾而下,沿途農田、城鎮房屋瞬間便被吞沒,百姓扶老攜幼向西逃難而去,正在向西猛攻的日寇被困于黃泛區,犀利的重武器陷入湖沼之中,再無半分威勢,**将士趁勢反擊,豫東戰局出現了轉機。
這是當地民衆爲抗戰做出的巨大犧牲,無奈而殘酷!
同一個天地,有些地方豔陽高照,有些地方陰雲密布,有些地方安居樂業欣欣向榮,有些地方戰火紛飛一片狼藉……但是,在東方大地上,有一個偉大而多災多難的民族,他們從未屈服過,他們做出了他們所能做的一切犧牲,爲了民族的存續!爲了國家的獨立與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