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壽縣淪陷。
這一天,李四維兵分三路,在蒙蒙雨幕掩護之下,從八公山區出發,沿淮(淮南)合(合肥)線奔襲八十餘裏,兵鋒直逼合肥。
夜深了,楊廟集依然大雨滂沱,百姓大多已經入睡,還沒有入睡的都躲在自家房屋裏,靜聽着屋外急促的風雨聲。
“彭嘭嘭……”
張府的大門被人使勁砸響。
“吱呀……”
堂屋的房門被拉開,兩個仆役出現在門口,疾風冷雨撲面而來,兩人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中年仆役嘟哝了一句,“這大半夜的,小鬼子又發的哪門子風呢?”
青年仆役歎了口氣,“财叔,不管他們發哪門子瘋,俺們都隻能好好伺候着呢!”
中年仆役搖頭歎息一聲,戴上鬥篷大步走進了雨裏,直奔大門,年輕的仆人提着燈籠匆匆跟了上去。
“彭嘭嘭……”
大門外的敲打聲更加急促了。
“來了,來了,”中年仆役手忙腳亂地拉開了門闩,“吱呀”拉開大門,已是滿臉堆笑,“太君……”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怔怔地望着來人,“少……少爺……”
門外站着兩個青年,前面一人身材颀長、透着一股斯文氣,後面一人稍矮、身材敦實,兩人衣衫褴褛,早已濕透,頭上破舊的鬥篷根本擋不住這樣的疾風驟雨。
張少爺根本不等仆役說完,便鑽進了院内,“财叔,我爹呢?”
另一個青年匆匆跟了進來,仆役連忙将大門合上,拴緊,追了上來,“老爺還沒睡呢!唉,小鬼子難伺候哦,老爺好久都沒睡個安穩覺了!”
張少爺腳步一頓,“狗日的小鬼子,我們遲早要把他們消滅光!”
兩個仆役一驚,滿臉焦急,“少爺,可不敢說這話……小鬼子殺人不眨眼呢!”
兩個青年卻相視一笑,“你們怕啥?鎮上的小鬼子都找閻王爺報到去了。”
“啊,”兩個仆役渾身一震,“少……爺,你……們把小鬼子都殺了……”
張少爺一臉憤慨,“我倒恨不得把他們都千刀萬剮了,可是,我們就那麽百十号人槍,幹不成大事哦。”
敦實的青年嘿嘿一笑,“自然有人收拾他們!刀刀見血,那叫一個痛快,小鬼子的血都把楊公廟染紅了!”
兩個仆役聽得目瞪口呆,怔立原地……哪個能比小鬼子還狠啊?
張少爺擺了擺手,“快去找些吃的來,我和衛華都餓了。”
說着兩個青年大步朝屋裏走去。
張老爺子呆坐堂屋,正在尋思,小鬼子這麽晚來是要幹啥呢?難道鐵生參加遊擊隊的事兒被他們知道了?那……就全完了!
想到此處,張老爺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哪還坐得住,連忙就要起身,正在此時,卻見門外闖進來兩個青年,兩人匆忙取了鬥笠,沖張老爺子走了過來。
“爹!”張少爺叫了一聲,聲音有些顫抖,“孩兒回來了。”
“世伯,”衛華也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
張老爺渾身一震,驚得站了起來,“你們咋回來了?不要命了……讓小鬼子知道了,我們都活不了……”
張少爺連忙扶住了他,“爹,鎮上沒有小鬼子了!”
“沒……”張老爺一怔,驚訝地望着兩個青年,“你們……幹的?”
張少爺搖了搖頭,露出了笑容,“**幹的,他們來了一個團,個頂個的都是勇士。”
衛華連忙點頭,一臉興奮,“我們遇到了他們的一支小分隊,就跟着回來了,準備找他們團長……我們要幹一件大事。”
張老爺子看着兩張還略顯稚嫩的臉龐,輕輕地歎了口氣,“先換了衣服,吃口熱飯,不要生病了。”
“嗯,”兩人點了點頭,往後院去了。
張老爺子望着兩人的背影,輕輕地搖了搖頭,一臉苦澀……要是沒有該死的小鬼子,兩個孩子何至于吃這樣的苦啊!
楊公廟,在鎮子北門外的一座小山丘上,一間大殿,三間偏房,小鬼子一來便占了這座小廟,做了一處據點。
傍晚的時候,三營七連突然殺到,将裏面的三十餘号小鬼子屠戮一空,便在此過夜了。
廟裏燃着一堆堆篝火,周圍架起竹杆,晾着濕漉漉的衣服。
兄弟們聚在一堆堆篝火旁,一個個光着膀子,說說笑笑,等着炊事排的兄弟叫開飯。
“彭嘭嘭……”
突然,廟門被敲響了。
衆人一驚,慌忙去拿武器,卻聽得外面響起了熟悉的聲音,“開門,連長回來了。”
衆人松了口氣,一個兄弟連忙抽出門闩,拉開了大門。
門外,七連長張耀輝大步走了進來,一身已經完全濕透,但臉上卻滿是欣喜之色,“兄弟們,今晚有口福了。”
衆人一愣,卻見張連長身後陸陸續續跟進來十餘人,個個披着蓑衣戴着鬥笠,有人挑着酒壇子、有人背着米面、有人提着籃子……
衆兄弟一愣,喜出望外,連忙上去接。
張連長呵呵一笑,“都是鎮上百姓的心意,讓兄弟們吃飽了好幹大事。”
衆兄弟連連道謝。
爲首之人一臉憨笑,“将士們爲國殺敵,俺們進些綿薄之力也是應該的……”
另一人說道:“反正留着也是便宜了小鬼子,還是給軍爺們吃了,俺們心裏舒坦些……”
鎮中有棟大宅子,主人本是一個陳姓大财主,小鬼子來之前便去漢口避難了,留下來的宅子也就成了小鬼子在楊廟集的指揮部。
當然,現在的陳府又成了李四維等人的臨時住所,至于那五十多号小鬼子,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屍體,堆在院子裏,被雨水沖刷着。
堂屋裏,李四維接待了張少爺和衛華。
三人落座,苗振華爲他們倒上了熱茶,守在了門口。
李四維打量着張少爺,開門見山,“張連長說你有一件大事需要我們合力才能辦?”
“對,”張少爺也在打量着李四維,目光炯炯,“鬼子的軍火庫!”
李四維一怔,呵呵笑了起來,“這算不得大事吧?”
張少爺皺了皺眉,略一沉吟,“李團長可聽說過毒氣彈?”
李四維心中一驚,緊緊地盯着張少爺,“你是?”
張少爺坦然地一笑,“遊擊隊。”
李四維依舊緊緊地盯着他,“如果你真是遊擊隊的,怕沒必要找我吧?”
張少爺一愣,滿臉苦笑,“這個情報是昨晚才得到的……但是,我們在皖中的力量還很微弱,獨自行動不可能成功。而最近的隊伍也有兩百餘裏地,鬼子的封鎖又嚴密,如果等他們過來,隻怕這批毒氣彈已經運走了。”
李四維皺了皺眉,端起茶碗,沉吟不語。
“李團長,”衛華見李四維沉吟不語,有些沉不住氣了,“這批毒氣彈是要送往武漢戰場的!”
李四維擡頭望着他們,歎了口氣,“如果情報準确,我自當去闖上一闖,可是,如果情報有誤,不僅會打亂我部的原定計劃,還會讓兄弟們陷入險境呐。”
兩人一愣,目光亮了起來,“情報應該不會有問題……李團長如果不放心,可以派人跟我們過去看一看……”
“看?”李四維一怔,“你們親眼所見?”
兩人搖了搖頭,“情報上說那彈藥庫就在肥西北郊,我們已經派兄弟過去了,雨太大,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李四維點了點頭,“行,先去看看!”
夜更深了,外面依舊風疾雨驟。
一間間屋裏擠滿了吃飽喝足的兄弟們,一張薄被,一堆篝火,席地而眠,卻都睡得香甜,低沉的鼾聲在屋裏回蕩。
床鋪座椅早被拆了當了柴禾,李四維和鄭三羊等人擠在堂屋裏,燈火昏暗,伍若蘭在角落裏躺着,輾轉反側。
李四維也沒有睡着,輕聲道:“若蘭,咋了?”
伍若蘭歎了口氣,“這雨啥時才能停呢?已經有兄弟淋病了……”
盧永年的聲音響了起來,“唉,是啊,這雨淋着,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了啊。”
李四維和鄭三羊同時笑了,“是你受不了吧?”
盧永年讪讪一笑,“團長,要不就在這鎮上待幾天,等雨停了再走吧?”
苗振華連忙附和,“對呢,在這裏歇歇吧!通信連的幾個兄弟都病怏怏的了。”
李四維沉默半晌,“唉,也隻能這樣了。”
行軍打仗,傷病是人力所不能抵抗的!
一番話語下來,衆人反倒沒了瞌睡,便又閑聊起來。
盧永年好奇地問李四維,“團長,你是哪裏人?”
李四維愣了一下,不禁苦笑,“四川的呢。”
“不,”盧永年刨根問底,“我問的是你的老家,四川那麽大,總不能都是你家的吧?”
李四維一滞,衆人輕聲竊笑。
伍若蘭連忙解圍,“團長是江城四方寨的。”
衆人止住了笑,忍不住好奇,“四方寨?那是個什麽地方?”
伍若蘭一愣,“那俺就不知道了。”
李四維歎了口氣,“應該是個山村吧……”
鄭三羊有些驚訝,“應該?”李四維的口氣不對啊。
李四維呵呵一笑,“在上海的時候被炸懵了,以前的很多事都記不清了,記不清了哦。”
衆人默然。
苗振華呵呵一笑,打破了沉默,“那時候,俺也被炸懵了……龜兒的,鬼子的炮火太兇了!”
鄭三羊也歎了口氣,“記不得就記不得嘛,活着就好呢。”
盧永年打趣道:“那可不行啊,團長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以後咋娶媳婦兒呐?”
衆人一愣,哄笑起來。
李四維歎了口氣,“娶啥媳婦兒?外面……戰火四起,哪裏還有個家哦!”
衆人默然,沒有人再說話。
哪裏有仗打,就往哪裏沖,戰火不息,奔波不休……國難當頭,軍人是有國無家的!
國之不靖,何以爲家?
屋外依舊風聲呼嘯、雨聲急促,屋裏卻漸漸響起了鼾聲。
李四維卻如何也睡不着,明天該如何安排部隊的行止?未來的路該如何抉擇?如果能活到抗戰勝利,又該何去何從?
火苗跳動,光線昏暗,李四維思緒紛亂,難以入眠。
“團長,”伍若蘭的聲音在李四維耳邊響起,輕若蚊蠅,帶着一絲緊張的顫栗。
李四維一驚,卻覺背後一個柔軟地身體貼了上來,頓時渾身僵直,“若……若蘭……你……咋了?”
伍若蘭的一隻胳膊從薄被下鑽了過來,輕輕地從背後環住了李四維的腰,聲音顫抖,“俺……俺冷……”
李四維輕輕地歎了口氣,翻過身去,望着伍若蘭有些蒼白的俏臉,有些心疼,“苦了你了……”說着,把自己的薄被也搭在了她身上。
伍若蘭輕輕地搖了搖頭,“俺……不覺得苦,隻是……隻是有些怕。”
李四維一愣,“怕啥?”
伍若蘭微微地垂下了目光,“大哥還在銅山呢,那裏都被小鬼子占了……俺這幾天都在夜裏夢到了他……”
李四維心中一顫,隔着被子輕輕地摟住了她,“不怕,伍大哥是個有本事的人,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在巨村,與伍老爺子最後一面還曆曆在目。
“李團長,這一别,老朽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你……老朽就厚着臉皮求你一件事吧!若蘭這個丫頭……你幫我照看着點兒,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啊!”
“李團長點頭了,我就放心了,放心了……”
此時,響起伍老爺子的話來,李四維心中有愧……那是個讓人尊敬的老者,可是,自己答應他的事,卻……自己對這個小姑娘的關心還是太少了。
“可是,”伍若蘭擡起頭,眼巴巴地望着李四維,“那麽多小鬼子……大哥他們咋擋得住啊?”
“傻孩子,”李四維微微一笑,“那麽多人都在淪陷區活下來了……”
“不,”伍若蘭一驚,聲音陡然就高了起來,一翻身就準備坐起來,“大哥和他們不一樣,他決不會當漢奸的!”
李四維被她吓了一跳,連忙摟緊了她的腰,“哪個說的要當漢奸才能活下來呢?伍大哥早就說了,他要躲進山裏和小鬼子打遊擊呢!”
“哦,打遊擊嗎?”伍若蘭一怔,安靜了下來。
“對,”李四維連忙點頭,“打遊擊可能會苦一些,但是,不用四處跑呢……伍大哥說,他要守住伍家的根呢!”
“嗯,”伍若蘭點了點頭,“大哥可是族長呢……”
“睡吧,”李四維柔聲地勸慰着,“不用擔心的,伍家的兒郎個個都是好漢呢!”
“嗯,”伍若蘭露輕輕地笑了,往李四維的懷中擠了擠,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一臉的滿足……不多時,便響起了細微的鼾聲。
李四維望着懷中那張俏臉,安祥中透着深深的疲憊……她所承擔的要遠比自己看到的多得多吧!
李四維疲憊地閉上了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睡夢中,莫名地多了幾絲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