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維枯坐篝火前,望着夜空默然無語,一連兩個晚上,他都失眠了……陣地上此起彼伏的鼾聲讓他心生羨慕,如果沒有挑起團長這副擔子,自己也能像這些兄弟睡得那樣踏實吧?
現在的平邑就像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廢墟,小鬼子沒了蹤影,上峰也一直沒有命令傳下來,六十六師的官兵甚至連外面的戰況都毫不知情。
“平邑城……是被人遺忘了嗎?”李四維悠悠地口氣。
“團長,”刀逵猛然驚醒,拔出了腰間的短刀,快速地掃視了四周,頓時松了口氣,“團長,你在和誰說話呢?”
黃化當了連長,不可能再跟在李四維身邊,隻能把這個表現出色的老部下派到了李四維身邊,對于這個愛以身犯險的長官,他實在放心不下!
李四維望了他一眼,“沒事,你繼續睡吧。”
刀逵一愣,猶豫道:“團長,你……睡一覺吧……看着你這麽累……我心裏堵得慌。”
李四維搖頭苦笑,“哪裏睡得着哦,要是有支煙抽就好了……”在這化爲廢墟的平邑城裏,香煙成了奢侈品。
刀逵精神一振,站起了身,“我去幫你找……”
李四維擺了擺手,“算了,别把兄弟們吵醒了,這兩天的訓練抓得緊,他們都很辛苦……你也睡吧,我困了自然也就睡着了。”
李四維猜得沒錯,平邑城的确被遺忘了,因爲敵我雙方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臨沂和滕縣!
自定下“北攻南守”戰略起,日軍坂垣師團和矶谷師團便分東西兩路,分别進攻魯南要地臨沂和滕縣,意圖奪取兩地,會師台兒莊,從做一迂回夾擊徐州。
坂垣師團素有“鐵軍”稱号,于三月三日直逼臨沂外圍防線,與第四十軍在湯頭交鋒,并以優勢兵力攻破守軍陣地,圍攻駐守臨沂守軍第四十軍的五個團。
三月二日,第五十九軍接到增援命令後,張軍長親自率部出征,一晝夜強行軍一百八十裏,主動出擊,以解臨沂之圍。十四日淩晨,張将軍指揮全軍暗度沂水,向坂垣師團右翼發起突襲,初戰告捷。坂垣師團被迫放棄正面攻城,轉而對五十九軍作戰,自此,兩支精銳部隊在臨沂城外展開了激烈搏殺。
矶谷師團沿津滬鐵路大舉南下,直逼滕縣。第五戰區以第四十五軍駐守滕縣,全軍上下不過兩萬人,主要武器是七九步槍、大刀、手榴彈和少量的土造輕重機槍、迫擊炮……
三月九日,日軍發起總攻,以飛機、大炮爲掩護,組織多次進攻均被打退……
三月十五日,素有“鬼赤柴”之稱的赤柴霸寵藏率領精銳的赤柴聯隊迂回進攻滕縣,自此,轟轟烈烈的滕縣保衛戰拉開了帷幕。
滕縣、臨沂是徐州北面的兩扇大門,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此時激戰正酣,第五戰區所有長官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兩個地方,誰又會注意到以化爲一片廢墟的平邑城和城中的半支殘兵呢?
已過拂曉,李四維終于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鼾聲如雷。
“砰……”
一聲槍響,驚醒了晨霧中的平邑城,也驚醒了沉睡中的将士們,陣地上瞬間便喧鬧起來……
“砰砰砰……”
槍聲大作,是在東南方向!
李四維猛然驚醒,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盒子炮已經拔在了手中,“龜兒子的,總算有動靜了……一營二營留守陣地,三營增援……”說着,他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這一刻,他反而踏實了!等待,遠比戰鬥要令人痛苦!
李四維帶着三營趕到的時候,槍聲已然停了下來,隻看到羅平安等人擡着幾個人迎面而來,他們身上衣衫褴褛,血迹斑斑,顯然都傷得不輕。
“咋回事?”李四維望了羅平安一眼。
羅平安指了指那幾個傷員,“團長,他們被小鬼子追到了這裏,我正準備送他們去治傷……”
李四維走到一個挂着少尉軍銜的人面前,“兄弟,你們是哪支部隊的?”
那人傷得稍微輕一點,望着李四維,虛弱地張了張嘴,“長官……我們是……一二五師的……在……在香城……被小鬼子打散了……跑了一夜,就……就跑到這裏來了……”
“你們是川軍?香城……”李四維一驚,他在關師長那裏看過一份軍事底圖,香城就在滕縣北面……這麽說來,滕縣保衛戰已經打響了!
“長……官……”那少尉這才看清李四維的軍銜,頓時精神一振,眼神明亮了起來,“你……你是團長?你們……有……多少兄弟?”
李四維點點頭,“城裏還有四五千兄弟吧。”
“啊,”那少尉喜出望外,目光灼灼地望着李四維,“長官,去增援……增援……救救兄弟們……”
李四維搖了搖頭,“老子隻是團長,做不了這個主……羅平安,帶他們去治傷。”滕縣……現在趕過去已然晚了吧!
“是,”羅平安答應一聲,“兄弟們,走了。”
“噗通”一聲,那個少尉一翻身就從擔架上滾落在地,朝着李四維就爬了過來,所過之處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痕……衆人都是一驚,急忙去扶。
“長官……”那少尉掙紮着不肯起來,仰起血迹斑斑的臉,望着李四維,聲音顫抖,“長官……我求求您了……兄弟們還在小鬼子的包圍圈裏啊……”
李四維心中一顫,身體僵住了……一咬牙,“你……你先去包紮傷口……等一下,老子帶你去見師長……”
“不……不能等了,”那少尉淚光閃爍,“求求您了,現在就帶我去吧……兄弟們不能等啊……”
“你……”李四維一咬牙,“你先去治傷,老子去給師長說……放心,老子的話比你的話好使!”
那少尉一怔,“長……長官……謝謝……謝謝……”
李四維望着他微微一笑,“老子也是川軍,以前是二十六師的。”說罷,他轉身便走。
那少尉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他……他說的是真的嗎?”
“放心吧,”羅平安把他扶了起來,“我們團長的确是川軍出身的……”
“可是……咋看你們也不像川軍啊……”那少尉被扶到了擔架上,依舊一臉疑惑地望着羅平安。
羅平安沖他微微一笑,“這話說來就長了……也沒啥奇怪的,我們團不僅有川軍,還有中央軍、桂軍、粵軍、滇軍、西北軍……老子以前就是西北軍……”
“啊……”幾個傷員聽得目瞪口呆。
救人如救火,何況是去五六十裏之外的地方救人呢!
李四維匆匆地往城中走去,在東門就遇到了金大牙。
“大炮,那槍聲是咋回事?”金大牙帶着兄弟們在東門陣地上嚴陣以待。
“走,去師部說,”李四維望了他一眼,匆匆而去。
金大牙一愣,“嚴駝子,給老子守好陣地,老子去師部看看……他娘的李大炮,搞得神秘兮兮的幹啥!”
師部的窩棚裏,李四維将傷兵的事一說,氣氛就沉默了下來。
良久,關師長眉頭緊皺,“李大炮,你覺得……六十六師現在趕過去……還來得及嗎?”
李四維輕輕地搖了搖頭,“平邑到香城……直線距離在一百裏左右,兄弟們就是急行軍也得半天的時間……”
衆人紛紛點頭,“是啊,隻怕……守軍等不了那麽久啊!”
李四維接着說道:“可是,這一次我們還非救不可……”
衆人紛紛望向了他。
李四維環顧衆人,緩緩道來,“一來,救援友軍,天經地義;二來,小鬼子已經攻擊到了滕縣,滕縣一丢,平邑就成了孤城,六十六師再無退路……”
衆人默然。
關師長歎息一聲,“川軍的裝備簡陋是出了名的……他們打得艱苦啊!李大炮……”
“卑職在!”李四維騰地站起身來。
關将軍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三團可堪一戰?”
李四維精神一振,“三團随時準備戰鬥!”
“好,”關師長松了口氣,“以三團側擊滕縣周邊之日軍,二團開路,一團殿後,保安團掩護傷兵和百姓撤往棗莊……”
“師長,”關師長話音未落,保安團團長伍天義騰地站了起來,目光炯炯地盯着關師長,“師長,六十六師要放棄平邑城?!”
關師長無奈地歎息一聲,“伍團長,平邑已然化爲了一片廢墟……死守平邑隻會讓平邑百姓跟着陪葬啊!”
伍天義一怔,漲紅了臉,“平邑人不怕死!”
關師長一滞,讷讷道:“伍團長,關某隻是不想平邑重演南京的慘劇啊……”
伍天義還待再說,李四維急忙勸道:“伍團長,請聽小弟一言……這天下,不怕死的人很多,可是,如果不怕死的人都死光了,中國也就沒了希望……平邑百姓都是好樣的,他們應該好好活下去,爲我們的抗戰做出更大的貢獻……你覺得呢?”
伍天義渾身一震,沉默地低下了頭。
“現在,我們要離開了,但是終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李四維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伍團長,把他們都活着帶出去吧,中國需要這樣有血性的百姓!”
“嗯,”伍天義緩緩地擡起頭來,迎着李四維炯炯地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會的!”
北門陣地,新三團的将士集結完畢。
李四維環視衆人,緩緩道:“兄弟們,小鬼子正在圍攻滕縣,師長命令老子們去小鬼子背後狠狠地捅他龜兒子一下……敢不敢去?”
“有個錘子不敢!”廖黑牛和石猛帶頭叫了起來。
其他兄弟也紛紛附和,“捅他龜兒子一個大窟窿!”
李四維擡起雙手輕輕一壓,“老子當時也是這麽想的,捅小鬼子嘛,怕個錘子啊!可是,師長卻問了句,‘李大炮,三團可堪一戰?’”說着,他環顧衆人,“哪個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站出來,給兄弟們翻譯翻譯……”
衆人一愣,馬上就有人嚷了起來,“不用翻譯,老子們都懂……師長這是在問三團還能不能打戰呢?”
“對嘛,”李四維點點頭,“老子當時就是一愣啊,三團啥時候不能打了?從太平村到光明嶺,從野店集到平邑城,三團那次不把小鬼子打得落花流水,渾身冒煙?可是,很快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老三團被打殘了,老子們現在是新三團了,百分之六十的戰鬥人員都是新兵啊!”
說着,李四維的目光緩緩掃過衆人,“新加入的兄弟隻訓練了兩天,任誰也會懷疑新三團的戰力啊!就是老子也懷疑得很呐……擔心你們這些龜兒上了戰場不敢見血,聽了槍炮聲會尿褲子……所以,老子也把師長這個問題交給你們……三團可堪一戰?”
“能戰!”
“能戰!”
老兵們當先吼了起來。
“能戰,能戰……能戰!”
新兵們也跟着吼了起來,振聾發聩的吼聲在陣地上空回蕩!
“好,”李四維大贊一聲,“能戰就給老子把戰果擺出來!黃化、孫大力……”
“到!”兩人精神一振!
李四維望着他們,目光炯炯,“特勤連換上小鬼子的裝備先行……老規矩,滲透作戰!混進去,把水攪渾,渾水摸魚!”
“明白,”兩人“啪”一個敬禮。
“好,”李四維一點頭,“盧全友、廖黑牛、石猛……”
“到!”三人目光炯炯地望向了李四維。
李四維望了一眼依舊纏着繃帶的廖黑牛,“一營、三營在兩翼先行,二營随團部殿後……”
安排停當,各部先後開拔,朝滕縣急行軍。
當殿後的隊伍緩緩離開的時候,李四維忍不住回首平邑城,心中滿是苦澀……
撤退!又是撤退!就如之前的每一次撤退……無數的兄弟都戰死在了這片土地上,可是,依然守不住這片土地!就如之前的很多戰場一樣……平邑城或許也會被人漸漸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