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火海,幸存的小鬼子痛哭流涕,這一敗,敗得憋屈,敗得慘烈!
一将功成萬骨枯,到了荻洲中将這個層次的人,絕不會缺少壯士斷腕的勇氣,他一整衣衫,肅然道:“傳令各聯隊:交替掩護,即刻撤退!”
幾個圍在他身邊的軍官都是一怔,紛紛望向了他,眼角淚花猶在。
荻洲中将“嗆啷”一聲,拔出軍刀,直指蒼穹,面容猙獰,“以荻洲家族的榮譽發誓,此仇……來日,必讓支那人以百倍償還!天皇萬歲!”
衆人凜然,“天皇萬歲!”紛紛行動起來。
荻洲中将回望光明集,此城已然不保,堅守無異于坐以待斃!能設下如此毒計的支那人又豈會沒有後招?三十六計走爲上計!
廖黑牛等人渡過淮河,直奔光明集外,可是,徒留一片火海和滿地狼藉,哪裏還有小鬼子的影子?
“找人!”廖黑牛當即力斷。
一衆将士四散開去,廖黑牛帶着一隊人馬直奔北城門。
北城門内,烈焰滔天,熱浪逼人,到了門洞,衆人再不能前進一步。
廖黑牛定睛一看,饒是他神經堅韌,也不禁心中一寒,臉色蒼白起來。跟在他身邊的一衆将士也臉色蒼白地望着眼前的景象,隻覺雙腿發軟,惡心欲嘔……
大道上,累累的屍骨正在燃燒着,空氣中彌漫着刺鼻的氣味……這不是戰場,這是一座巨大的焚屍爐!
“這……這……可咋辦?”韋正臉色蒼白,牙齒打着架。
廖黑牛渾身一顫,無力地轉過頭,強自一笑,“李大炮……精……精着呢……他……他肯定留了後路……對,他一定藏在哪裏……”
當日布置陷阱的時候,廖黑牛等人堅守在光明嶺上,參與挖地道的都是預備隊的新兵……
正在此時,一個戰士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北門,“營長找到了,找到營長了……”
廖黑牛渾身一震,沖出人群,迎上了那個士兵,一把抓住了他的膀子,緊緊地盯着他,“真……真的?”
“真的,”那戰士被他吓了一跳,連忙說道:“營長躲在地道裏……”
廖黑牛一喜,“快,帶路帶路……”
那戰士硬着頭皮打斷了他,“營長命令,全體撤退……”
“啥?”廖黑牛一愣,突然漲紅了臉,“咋能就這麽撤了?落水狗他龜兒都不知道打?”
那戰士望着他,張了張嘴,終于什麽也沒說。
廖黑牛一看他的表情,急了,“他受傷了?”
“沒有,”那戰士連忙搖頭,“營長說,見好就收……”
李四維正和劉黑水在淮河邊,準備登船,廖黑牛和石猛帶着隊伍追了上來。
“李大炮,”廖黑牛急忙跑到李四維面前,“咋不追了?”
李四維望了他一眼,疲憊地笑了笑,“算了,窮寇莫追……”說完,他意興闌珊地往一艘大船走去,步履蹒跚。
黃化望了廖黑牛一眼,急忙跟了上去,那三十四個和李四維一起執行任務的兄弟也默默地跟了上去……别人不知道這把火燒了多少人,他們清楚啊,那是烏泱泱的幾萬人啊!
黃化追上李四維,關切地道:“長官……那是小鬼子啊,您說,殺小鬼子就是在救自己的同胞啊……”
李四維輕輕地搖了搖頭,悠悠地歎道,“哎,小鬼子也是人啦……何況,就我們這兩百多号兄弟就能和逃跑的小鬼子硬碰硬?”
黃化一怔,是啊,沒了工事的依托,就自己這些人恐怕不夠那些鬼子塞牙縫的……
李四維他們可是看得清楚,那城外的鬼子少說也有幾千人,而且撤退的時候井然有序,就這點人……沖上去,與送死何異。
李四維等人安然歸來,關将軍一臉欣喜地迎了上來,“李營長,幹得漂亮啊!沒受傷吧?”
李四維“啪”地敬了個禮,“多謝司令牽挂,卑職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關将軍使勁地拍了拍李四維肩膀,突然,壓低聲音問道:“戰果如何?”
李四維一愣,苦笑道:“戰果……不好清算啊,等火滅了……能燒的應該已經都燒完了吧。”
關将軍一怔,輕輕地點了點頭,這個戰果還真不好清算!可是,他清楚,小鬼子這次北上的兵力至少有一個師團,浩浩蕩蕩的幾萬人……對岸沒有槍聲,那就說明,小鬼子要麽全軍覆沒了,要麽就是落荒而逃了,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這戰果都小不了!
李四維望着關将軍,猶豫道:“卑職想……去休息了。”
“對對,”關将軍連連點頭,“好好睡一覺,其他的明天再說。”
李四維哪裏睡得着?他隻是突然很想看看甯柔,很想很想!
淮河大橋北岸有一個小村莊,五河村,傷兵都安置在村莊裏。
甯柔剛剛巡查完傷兵,正要走出房門,突然,一個身影沖了進來,一把将她摟進了懷裏,摟得緊緊的,緊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甯柔一驚,本能地要推開來人,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丫頭……”
甯柔的手頓住了,緩緩地摟住了李四維的腰,她能清晰地感到,懷裏的這個男人渾身顫抖得厲害。
甯柔心中一酸,柔聲道:“沒事了,沒事了……”
“那麽多……人啊,”李四維聲音顫抖,“那麽多人啊……”
甯柔隻覺鼻子一酸,輕輕地拍打着李四維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這是戰争,你沒有做錯什麽……”
李四維渾身一顫,漸漸地平靜下來,輕輕地放開了甯柔,低下頭,靜靜地望着那張俏臉,良久,他輕輕地笑了,“還能見到你,真好……”
甯柔心中一顫,癡癡地迎着李四維的目光,“能再見到你,真好。”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李四維心中的陰霾在這一刻煙消雲散,隻要還能見到她的笑容,無論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李四維心滿意足地回到了營地,廖黑牛等人急忙圍了上來。
“李大炮,你們燒了多少鬼子?”廖黑牛滿臉期待地望着李四維,“龜兒的,那些家夥都不肯說……”
李四維掃視衆人一眼,搖了搖頭,“老子也不清楚,你們要想知道,等火滅了,自己去看嘛。”
“算了,”廖黑牛臉色一白,連忙搖頭,“那鬼地方,老子打死也不想去第二回了。”石猛等人也是滿臉的後怕,紛紛搖頭。
李四維點點頭,望了衆人一眼,“這個事……以後都不要問了!都給老子睡覺去,明天事情還多呢……小鬼子吃了這個虧,肯定不會甘休的。”
荻洲中将帶着殘部有驚無險地撤回了滁縣,躲進了自己的屋子裏,又少不得一番痛哭流涕。就這一把火,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損失了兩萬餘人,十三師團被燒掉了大半,他怎能不心痛!
一番痛哭之後,心裏好受了許多,荻洲中将準備起了後事,戰敗之責總要有人擔起來。寫好了報告和遺書,安排好整軍事宜,荻洲中将躲在指揮部裏,靜靜地等着那一道自裁命令。
光明集的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待到大火一停,關将軍派出探子前去……不然,他這報告還真不好寫。
可是,探子回報的結果卻讓他更加糾結了。
“大火燒完了……能燒的都燒完了!”探子臉色蒼白地說完,把帶回來的十多把燒得變了形的軍刀放到了他面前,“汽車和坦克都炸成了廢鐵,長槍燒得隻剩鐵坨坨了……”
關将軍無奈地揮了揮手,“算了,有這些就夠了。”
水火無情啊!
關将軍的報告送到了戰區司令部,幾個長官看了之後,稍一商量,“送到漢口吧。”
報告又匆匆地送到了漢口,很快就有了回複,幾個長官一看,上面隻批了四個字:秘而不宣!
幾人面面相觑,“這……咋整啊?”
一個少将參謀猶豫道:“上面……應該不喜歡……軍人這麽幹……”
衆人一陣沉默。
突然,一個中将長官點了點頭,“是啊,軍人嘛,動不動就燒掉一城池,炸毀一座大橋……影響不好嘛。”
“對,”另一個中将點了點頭,“這個先例開不得……這一仗,雖然有功,但是擅自炸毀淮河大橋……不可不罰!”
淮河大橋是津浦鐵路上的咽喉要道,這一炸,等于就徹底毀掉了淮河兩岸的運輸大動脈……沒了這座橋,有朝一日大軍反攻南京,那得添多大麻煩啊!
“對,”那少将參謀點點頭,“那份計劃書我仔細看過,沒有提到過關于炸橋的事……現在,他隻是一個小小的營長,就敢擅自炸毀淮河大橋,等到将來,如果他當了将軍,那還了得!”
這話,誅心了!這一下,沒人接話了,會議室裏一片沉默!
“好了,”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将擺了擺手,“時局艱難,就不要爲難在前線拼命的将士了。”
滁州,荻洲中将從刀架上取下了肋差,輕輕地擦拭着,滿腹的蒼涼。自己帶着十三師團從上海打到南京,一路所向披靡,也可謂英雄一世了……想不到,想不到啊!一時疏忽,竟落得如此下場……在報告上,他将戰敗的責任都擔了起來,剖腹謝罪是免不了的了。
“報告!”門外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進!”荻洲中将緩緩地放下了肋差,正襟危坐。
一個侍從官推門而入,雙手遞過一個文件夾,“大本營有您的文件。”
荻洲中将一愣,不應該啊,按照慣例,應該當衆宣讀自己的命令,然後……
“師團長,”那侍從官見他發愣,又重複了一遍,“有給你的秘密文件!”
荻洲中将一驚,秘密文件!他急忙接過了文件,揮退了侍從官,緩緩地打開了文件。
隻看了一眼,他渾身就是一震,其他的字他已經看不到了,一雙大眼死死地盯着那一行字:此一敗,非戰之罪!望君重整十三師團,再接再厲,一雪前恥!
荻洲中将隻覺鼻頭一酸,眼眶中泛起淚花,聚成淚珠,無聲地滑落……
關将軍也收到了戰區司令部的命令:營長李四維阻敵有功,然擅自炸毀橋梁……茲升任中校代理團長,所部酌情嘉勉……另,光明集一戰不宜宣揚!
關将軍看了命令心裏一驚,這是啥情況?不對啊,一把火燒了那麽多小鬼子,就給了個代理團長?給個少将旅長也不爲過啊!
關将軍幾經思索,親自把命令送到了李四維手裏。
李四維仔細看完命令,“啪”地對關将軍敬了個禮,“此一戰,非卑職一人之功,多謝長官提攜!”
關将軍暗自松了口氣,笑道:“大炮啊,上峰……肯定有他們自己的考量……”
“卑職明白,”李四維急忙打斷了他的話,“司令放心,卑職會約束兄弟們,關于此戰的事絕不會散播……”
“好,”關司令也很爽快,“本來每個團要配一個團附的,你這情況特殊,我就不給你指派了,你自己擔着吧……至于營長,光明嶺一戰下來也打沒了,你自己看着辦,人選訂下來就給我彙報一下……”
“謝謝司令!”李四維心存感激,“啪”地一個軍禮。
“好了,盡快把隊伍拉起來,”關司令面露擔憂之色,“小鬼子吃了這個大虧,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從今天起,五河村就是你們團的防區了,給老子看牢了!”
“是。”李四維大聲應道。
得知李四維升了個中校代理團長,一衆兄弟自是高興,廖黑牛牛滿臉興奮,“李大炮,你龜兒安逸啊,一把火燒成團長了……”
李四維瞪了他一眼,目光如電地環視衆人,沉聲道:“光明集的事,以後誰都不許再提,聽明白了嗎?”
衆人都是一怔,又見李四維氣勢凜然,都是心裏一驚,急忙應道:“是!”
這家夥可是能一把火燒了光明集、把一座城池變成焚屍爐的狠人拿呐!那場景……這幾晚他們做夢都能夢到!
就這樣,戰役雙方仿佛達成了默契,光明集之役變成了諱莫如深的一場戰役!
日本方面,此時侵華局面一片大好,大本營絕不能允許此事張揚出去,絕不允許這一場戰役傷了軍民的士氣!這一仗敗得太慘了,慘到不可說!
漢口方面還寄希望于西方列強的資助,也不會将此戰拿到台面上來!畢竟,西方人一直把人道主義的旗号扛得高高的……這事兒可能他們容不下!這一仗勝了,勝得有些匪夷所思,勝得有傷天和,同樣不可說!
李四維倒很樂意見到這樣的情況……至少,自己不會被世人安上一個“李屠夫”的名号了!
但是,從此之後,李四維在六十六師多了個外号——李火火!
當然,衆人隻敢背地裏叫叫,就連廖黑牛都不敢當着他的面叫……因爲,在李四維剛回來的那一夜,他見到李四維被噩夢驚醒時的樣子,坐在被窩裏,趴在雙膝上,滿頭大汗,渾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