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維默默地仰在牛車上,直愣愣地望着天空,天空一片陰沉,不時還有小鬼子的飛機路過,它也不丢炸彈,也不開槍,隻是那麽耀武揚威地盤旋一陣,便施施然往北邊飛去了。
廖黑牛趕着牛車,恨恨地啐了口唾沫,“狗日的小鬼子,太猖狂了。”
衆人望着天空,義憤填膺地罵了起來,“有本事就下來啊,狗日的!”
李四維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兄弟們,老子有個買賣,你們做不做?”
“啥買賣?”衆人都望向了他。
李四維的目光在衆人臉上一一掃過,十多個兄弟都是衣衫褴褛,面容疲憊,但那一雙雙眼睛卻漸漸明亮起來了。
李四維傷愈的速度是個奇迹,他們親眼見證了這個奇迹,這讓他們相信,這個年輕的軍官就是個與衆不同的人。
李四維精神一振,“南京這一仗打得真他媽窩囊,這口氣你們能忍嗎?反正老子是忍不下去!”
廖黑牛嘿嘿一笑,“龜兒子的,忍不下去又有啥辦法?那麽多兄弟都擋不住小鬼子,我們就這十多個人能有啥辦法?”
“是啊,”衆人都有些喪氣,他們也曾是八十八師的精銳,可是雨花台一戰,八十八師傷亡殆盡,全師六七千人,從南京城逃到這裏剩下的也不過十多個了。
李四維搖了搖頭,“不,不是我們這十多個兄弟,這津浦路上還有那麽多兄弟呢?”
“算了吧,”有人搖了搖頭,“都忙着逃命呢,誰會聽你的?”
李四維嘿嘿一笑,“不試試怎麽知道?走,先去前面的村子歇歇腳,搞點吃的,跑了一路,老子也餓了。”
“你餓個錘子!”廖黑牛笑罵道,“你龜兒成天躺在車上,老子們可是跑了兩天的路了,就你最餓?”
李四維呵呵一笑,跳下了車,對甯柔笑道:“甯柔,你坐上去。”
甯柔俏臉微紅,搖了搖頭,“不用了。”她的藥箱放在牛車上,手中拄着李四維那把軍刀,依舊是李四維從宮本大佐手中奪來的那把沒有刀鞘的軍刀,被她當着拐杖拄了一路。
“叫你坐你就做嘛,”李四維笑眯眯地從她手裏拿過那把軍刀,作勢就要把她往牛車上抱,“再不坐可就沒機會了……”
甯柔羞紅了臉,慌忙爬上了牛車,衆人哄笑一聲,她的臉就更紅了。
衆人加快了步伐,不一會兒就到了一個村莊前。這是個不大的村莊,典型的江南水鄉,百十座房子分列大道兩旁,錯落有緻,村口一座牌坊,上書“太平村”三個大字。
李四維看得暗歎不已,太平村?世人都渴望太平,可這太平必須要一代代英勇的人們用鮮血和生命去換取啊。
此時的太平村早已人去房空了,南京淪陷的消息一傳開,江北各村鎮的地方官、士紳地主、老百姓都望風而逃了。
李四維一行人緩緩地進了村子,村裏已經聚集了不少逃難的軍民,他們我再大路便和院落裏,升起了炊煙在弄吃的……食物對于逃難的人來說,比什麽都寶貴。
走到村子中央,衆人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适的落腳點,一個戰士懊惱地罵道:“狗日的,我們來晚了,能吃的隻拍都被人造光了……”
李四維哈哈一笑,指着前面一處大宅子,笑道,“走,那裏有座大房子,我們進去整牛肉吃。”
“啥?”衆人都是一愣,驚訝地望着他,“吃牛肉?”
“對?”李四維點點頭,指了指拉車的老牛,“就吃它了。”
“不行!”甯柔急忙反駁道:“這車留着還有大用處呢!”
“是啊,”衆人紛紛點頭,“這牛可不能吃!前面還有那麽遠的路,誰要是受了傷、生了病還可以坐一坐嘛。”
李四維沒有理會他們,對廖黑牛吼道:“跟老子走。”吼完,他就大步地往那處大宅子去了。
廖黑牛一愣,拉着牛跟了過去,其他人也猶豫着跟了過去。
這應該是哪個地主老财的宅子,高門大院,朱紅的大門敞開着,院子裏已經聚集了一幫子潰兵,十多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漢子正在啃着紅薯、玉米棒子……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找出來的,逃難的路上,能填得飽肚子已經很幸運了。
“兄弟,哪個部分的?”一個高大的軍官放下了手裏的紅薯,攥着槍就站了起來,警惕地望着李四維一行。
李四維沖他微微一笑,“老子是二十六師的,餓了,進來整點吃的。”
那軍官打量了他一眼,緩緩地搖了搖頭,“呵呵,你們來晚了,吃的是沒有了……”
廖黑牛聞言,牛眼一瞪,罵道:“你龜兒太不仗義了吧,都是落難的兄弟,把你們的紅薯分我們一點又咋了?”
那人面色一紅,“你也别怪兄弟,前面的路還長着呢,誰知道還找不找得到吃的。”
他身後的十号兄弟也都站了起來,緊緊握着長槍警惕地望着李四維他們,那是清一色的中正式,都是精銳部隊才有的裝備。
廖黑牛還要再罵,卻聽李四維笑道:“黑牛,老子們從四川跑到上海,從上海打到南京,從南京逃到這裏……一路過來,也算得上九死一生了,就爲了跑過來吃紅薯嗎?”
衆人聽得一愣,就見李四維攥着那把寒光閃閃的軍刀緩緩地走到了那頭老牛的身邊。
突然,他雙手高高地揮起了軍刀,一個轉身,狠狠地砍了下去,“噗……嗷……”,那頭老牛隻來得及發出半聲慘嚎,大好的牛頭就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噗通”一聲,老牛龐大的身子栽倒在地,不住地抽搐着,牛血濺了李四維一頭一臉……衆人都看得呆住了。
李四維抹了一把臉上的牛血,大叫道:“兄弟們,今天,老子們……吃牛肉!”
“你瘋了嗎?”甯柔眼眶通紅地瞪着他,“是它把你從浦口駝到這裏的……”
“老子知道,”李四維深深地望着她,眼眶也紅了,“是老子欠它的……可是,老子還欠着命呢,欠着唐和尚、欠着黃貓兒、欠着陳大山……欠着那些死去的兄弟們的命呢……”
李四維聲音顫抖起來,那話語卻似重錘一般敲在了衆人心上,他們都是九死一生的人,誰身上不欠着人命?
“老子不能總這麽欠着啊!”李四維紅着眼圈低聲地吼了起來,逼視着衆人,“你們就想這麽一輩子欠着他們嗎?”
衆人默然,微微垂下了頭,他們是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可是有誰睡過一個安穩覺?
“誰他媽的想背着債過一輩子啊?”那個高大的軍官紅着眼瞪着李四維,“老子一閉上眼就看到兄弟們了,他們一個個血肉模糊地望着老子,總是在問我……連長,我們的仇報了嗎?我們的仇報了嗎……”
他說着已經泣不成聲了,“可是……老子沒法說啊……老子不能說啊……兄弟們啊……老子還在逃命啊……”
衆人聽得紅了眼圈,有人已經在偷偷地抹着眼淚了。
李四維緩緩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我們不逃了,我們留下來還債吧。”
“啊……”那軍官猛地擡起頭,怔怔地望着他,“咋還?”
李四維緊緊地盯着他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血債血償!”
那軍官迎着他的目光,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最後重重地一點頭,“好,留下來還債,老子不能當一輩子逃兵!”
李四維松了口氣,轉頭望向大家,“好了,牛已經殺了,願意留下來的兄弟都過來搭把手……”
衆人默然,去與留,那是生與死的抉擇!
“算了,”一個大漢鑽出了人群,大叫道:“老子不逃了,當年東北軍丢了東三省,老子才十四歲,跟着家人一路逃到了北平,逃到了南京……一家子人就剩了我一個。後來,老子也逃累了,就跑去當了兵,誰他娘的知道當了兵也還要逃,從上海逃到南京,又從南京逃到了這裏……這回,老子不逃了……不能讓人罵東北男人都是慫包軟蛋啊。”
“對,老子也不走了,”又一個精瘦的漢子鑽了出來,“東北娃娃都硬得起,廣西漢子就更不能慫了……”
“對,老子也留下來了,”一時間衆人群情激昂,抄着各種口音的喊聲在院子裏響了起來,院子外不斷各色服飾的潰兵湧了進來。
“好了,”李四維大聲地喊道,“既然兄弟們都想好了,那就開始整,炖了牛肉飽餐一頓,然後殺鬼子爲兄弟們報仇,爲自己還債……”
衆人答應一聲,紛紛行動起來了,殺牛的殺牛,架鍋的架鍋,找柴火的找柴火,挑水的挑水……
人群裏,一個敦實的大漢沖一個瘦削的青年笑道:“謝狗子,你娃娃啥時候也有這狗膽了?”
那青年腼腆一笑,“老子從小到大就沒吃過一頓飽飯,今天能吃頓牛肉,就是死了也不冤……”
那大漢笑罵道:“你狗日的倒會想,走,跟老子找鍋子去,那麽大頭牛得多找幾口鍋……”
李四維默默地看着這一幕,不論他們爲什麽留下來,這都是個不錯的開始,但是後面一步都不能錯!
“你……”甯柔在他身邊輕輕地說道:“你殺牛,就是爲了讓他們跟你去拼命嗎?”
李四維輕輕地點了點頭,歎息道:“丫頭,我也不想看到死人,可是……這個世道,總需要有人去和小鬼子拼命吧?”
“我懂,”甯柔輕輕地點了點頭,“我會和你們一起。”說着,她靜靜地望向院子裏那些衣衫褴褛的潰兵,眼眶濕潤了起來……她也是軍人,她知道軍人的職責!如果必須有人爲國家民族犧牲,那麽軍人肯定是排在最前面的!
一個粗壯的漢子揮舞着一柄短刀,運刀如飛,麻利地将牛皮剝了下來,将肉一塊塊地切了下來,周圍幾個人忙着給他打下手……
李四維笑眯眯地走了過去,“兄弟,刀法不錯啊。”
那人頭也不回,“以前在老家當過幾年屠夫,豬牛羊都殺過……”
“哦,”李四維來了興緻,“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動作一頓,擡起頭對他笑了笑,“大名叫做韋成,兄弟們都叫我韋一刀……”
“爲啥?”甯柔跟在李四維身邊,有些好奇地問道。
一個打下手的漢子沖這個美麗的小護士善意地笑了笑,“他龜兒殺鬼子從來都是一刀斃命,所以我們都叫他韋一刀了。”
“咦,好本事嘛,”李四維笑了笑,“啥時候也教教我。”
“要得,”那漢子手中不停,擡頭望了李四維一眼,笑道,“長官,你肯定是個大官吧?”
“哦,爲啥這麽說?”李四維有些疑惑。
一個漢子笑道:“從南京城逃出來人那麽多,有幾個能坐得上牛車的……這牛車可是稀罕物件兒,隻有大官才坐得成的。”
李四維恍然,搖頭笑道:“我哪裏算得上大官哦……現在牛殺了,大家一起吃,以後都是兄弟了,一起打鬼子。”
“對對,”衆人紛紛點頭。
衆人拾柴火焰高,何況是一群饞得掉口水的大兵?不一會兒,院子裏就支起三口大鍋,架上幹柴,炖起了牛肉……
火苗在跳躍,牛肉在咕噜,肉香飄散開去,院子裏慢慢地聚起了百十号人,門外還有很多逃難的百姓在眼巴巴地望着,隻是看到這些挎着槍的大兵,他們又不敢靠近。
李四維坐到了台階上,微微皺着眉頭,這是一個好的開頭,但是緊接着必須有一場漂亮的勝仗,否則這好不容易聚起來的士氣很快就會垮掉……可是,要到哪裏去找這麽一場勝仗呢?
這時那個高大的軍官走了過來,自顧自的在李四維身邊坐了下來,“兄弟,你怎麽稱呼?”
李四維扭頭望了望他,“我叫李四維,二十六師一五四團三營營長,兄弟們都叫我李大炮。”
“哦,李兄弟,你好,”那軍官點點頭,“我叫盧森,大家都叫我森蠻子,三十六師上尉連長……李兄你這一招倒是不錯,可是,後面該怎麽做呢?唉,南京一戰兄弟們打得太慘了,如果再敗上一次,兄弟們這點士氣隻怕就……”
“嗯,”李四維點點頭,突然展顔一笑,“盧兄弟,你放心吧……很快我們就會有一場勝仗了。”
森蠻子疑惑地望着他,微微皺眉,這家夥該不會是在說大話吧?
李四維自然知道他的疑惑,不以爲然地笑道:“盧兄弟,現在最關鍵的是先把隊伍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