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臉有些不甘,“我們在這裏把套子都下好了,卻要空手而回嗎?”
一個上校軍官搖了搖頭,“陶連長,兵敗如山倒啊,我們從淞滬戰場上下來了多少部隊?沒有五十萬也有四十萬吧,就這麽多人不照樣被鬼子追着打?就我們這麽兩三百人能頂什麽用?鬼子來一個中隊我們就吃不消了哦。”
另一個軍官說道:“白參謀說得對,我們這點人留在這裏根本于事無補,何不把這點力量保存下來?鬼子的下一個目标肯定是南京,南京城不能丢!哪怕我們多帶過去一個戰士,南京城也會多一份保障!”
“對,南京不能丢!”衆人紛紛點頭,神情激奮,南京城是國民政府的首都,是孫總理的安寝之地,在這些革命軍人心中自有神聖的地位!
李四維也點着頭,内心卻無比苦澀,他知道,南京城最終是丢了!但是這話卻不能說出來!
夜色漸濃,細雨綿綿,撤退的道路泥濘不堪,這是一場艱難的跋涉,正如李四維此時的心情!他明知南京是一處九死之地,卻又不得不去!
“李排長,你還好嗎?”一個溫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李四維扭過頭正好迎上了一張關切的俏臉。
“郝……”李四維朝她擠出一個笑容,“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郝夢瑤,”女孩俏麗的臉上湧起兩朵紅暈。
“夢瑤……“李四維心中一顫,定定地望着她,刹那有幾分失神,此夢瑤雖非彼夢瑤,但那眉目之間卻有幾分神似,尤其是那雙明亮的眸子。那雙眸子是那般的清澈,那般的靈氣逼人,正如初見秦夢瑤時她那雙眸子!
“你……你叫什麽名字?”郝夢瑤被李四維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心中羞澀起來,螓首微垂,俏臉通紅,聲音也不禁有些顫抖。
李四維回過神來,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我叫李四維,兄弟們都叫我李大炮。”
“是國之四維那個四維嗎?”郝夢瑤突然擡起了頭,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李四維笑笑,将自己的鬥笠取下來遞給了郝夢瑤,“戴着吧,這東西雖然不好看,但遮雨卻很好。”
“這……”郝夢瑤有些猶豫。
李四維将鬥笠輕輕地戴在了她頭上,溫柔而仔細,“一會兒雨該大了,去西南的路還遠着呢,如果淋病了怎麽趕路?”
“西南?”郝夢瑤一怔,連忙說道:“我們不去西南……我們要跟着你們打鬼子。”
“不行,”李四維聲音堅決,“你們不能留在南京,必須走。”
“爲什麽?”郝夢瑤倔強地望着李四維。
李四維歎息一聲,壓低了聲音,“南京城背靠長江又無險可守,隻要小鬼子以陸軍部隊從東、南兩面圍攻,再以海軍艦隊封鎖江面,南京城就會變成一處死地……小鬼子的戰力你們也見過了,淞滬戰場我們七十多萬人尚且守不住……這南京城還能調集多少部隊?何況這些部隊很多都是淞滬戰場退下來的……早被打殘了……”
郝夢瑤默然了,良久才顫聲問道:“你……你們會和我們一起走嗎?”
李四維望着她,露出了一個笑容,“我……我們都是軍人,爲國而戰是我們的本分……”
望着李四維那張瘦削的年輕的臉龐,郝夢瑤芳心一顫,“可是……你明明知道……留下來會死的。”
李四維粲然一笑,“是……以死報國!”說罷,他掏出一塊硬邦邦的饅頭,用力掰成了兩半,遞給了郝夢瑤半個,“吃一點吧……到了南京我請你們吃一頓好的,爲你們送行。”
郝夢瑤一愣,接過了那半塊饅頭,那樣的饅頭她中午吃過,這就是這些軍人的口糧,他們就是吃着這樣的東西在和鬼子拼命……她不禁想到了那句話,“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可這些軍人呢?他們吃着這硬邦邦的幹糧,流出來的卻是血。
年輕的軍官穿着草鞋打着綁腿步伐堅定地趟着泥水大步離去,美麗的少女怔立當場已經淚眼朦胧了……
“夢瑤,你怎麽了?”一個女生關切地望着她。
郝夢瑤回過神來,輕輕将那半塊饅頭塞進了衣兜裏,沖那女生笑了笑,“國芳,我們去重慶吧?”
“啊……”那女生一愣,“我們不留在南京了?”
“不了,”郝夢瑤目光炯炯,“我們先去重慶……但是終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的,回到南京,再回上海。”
李四維他們到達南京城東郊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錢家渡,是麒麟門外一個小渡口,二十六師就臨時駐紮在這裏。
李四維等人剛安頓下來,胖團長就春風滿面地進了李四維的營房,刀疤臉跟在他身邊也是笑容滿面。
“李大炮,”胖團長一把拉住要敬禮的李四維,“你娃娃幹得漂亮,這一次爲我們二十六師掙了臉,你知道那幾個龜兒是啥人不?”
李四維一愣,一臉茫然,“哪幾個?”
“就是被你們救的那幾個,”胖團長笑開了花,“三個上校,一個是中央軍的參謀,一個是西北軍的團長,一個是東北軍的團長,三個龜兒剛剛親自跑到師部道謝去了……”
李四維有些疑惑地望着胖團長,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嘛。
胖團長嘿嘿一笑,“以前這些龜兒總看不起我們這些穿着草鞋背着鬥笠的川軍,這一下可好,哪個還敢小瞧我們?你娃有功!”
李四維恍然,抗戰伊始,川軍是被各路軍小瞧了,爲此,川軍将士肯定也是有些憋屈的……但這些都不是李四維關心的,他問道:“團座,上面有沒有新命令下來?”
胖團長一愣,“你是說關于保衛南京的命令?”
“嗯,”李四維點點頭有些緊張地望着他。
“沒有,”胖團長搖搖頭,“聽師座說,還在開會……其實要我說,還開個錘子會?反正就是一個字,打!”
“是嘛,”刀疤臉附和着,“小鬼子都打到南京來了,還開個錘子會?往死裏打他龜兒就好了嘛!”
“哦,”李四維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心中卻在暗自祈禱,隻希望曆史改變那麽一點點,千萬不要讓那個草包唐将軍再來指揮南京保衛戰了!
對于那個唐将軍李四維前世還是有所了解的,那就是一個爲了鑽營投機取巧的政客而已,那種人即使在他前世生活的那個時代也是屢見不鮮的,那樣的人爲了往上爬,什麽樣禍國殃民的事兒都幹得出來的!
胖團長見他臉色陰晴不定,突然問道:“李大炮,你有啥想法?”
李四維一愣,壓低了聲音,緩緩道:“南京守不住……最好趁早把該撤的都撤了……”
胖團長肥臉一顫,深深地望着他,良久才壓低聲道:“你龜兒傻的啊,這話千萬不能對外人說!”
“卑職明白,”李四維連忙點頭,“保衛南京,卑職定當盡一個革命軍人的本分!”
胖團長走了,刀疤臉也跟着走了,李四維帶着陳大山、黃貓兒和廖黑牛三人出了軍營。
郝夢瑤一行十個學生都住在渡口上的客棧裏,李四維去叫了他們,點了一桌子好菜,算是給他們餞行了。
菜不多,都是硬菜;酒不貴,都是自釀的糧食酒。
席間,李四維喝得不多,廖黑牛和黃貓兒卻有些醉了。廖黑牛晃悠悠地站了起來,端起粗瓷酒碗,“來來來,我廖黑牛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對讀書人卻尊敬得很,我敬你們一碗酒,祝你們一路順風,前程遠大。”
黃貓兒也站了起來,附和道:“一路上我也看出來了,你們都是真心想當兵,想打鬼子……排長不讓你們跟着,你們也不要怪他,他也是爲你們好……聽他的,别看他年紀不大,但是他鬼精鬼精着呢!”
郝夢瑤急忙站了起來,“我們明白了,排長說得對,我們要想打鬼子那也得先學好本事……”
“對,”廖黑牛點着頭,“排長就是這個意思,你們都是讀書人,将來肯定能派上大用場……”
李四維見他們越說越遠,隻得端着酒碗站了起來,“諸位遠行,我也沒什麽送你們的,就一句話,抗戰雖然可能會很漫長很艱苦,但是,你們一定要堅信,抗戰必勝!”
“抗戰必勝!”衆人紛紛起立,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酒足飯飽,李四維準備離去,郝夢瑤突然叫住了他,“李……排長。”
李四維回頭望去,隻見郝夢瑤面泛紅暈嬌美如花,一雙美眸泛着水光,“可以……單獨和你聊聊嗎?”
衆人都是一愣,目光狐疑地看看李四維,又看看郝夢瑤……直看得兩人臉色更紅了。
李四維有些發愣,廖黑牛急忙推了推他,李四維才回過神來,點了點頭,當先出了大廳,郝夢瑤匆匆跟了出去。
衆人又都在大廳裏坐下了,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過了一會兒,李四維和郝夢瑤先後進來了,沒有人知道他們聊了什麽,但是看得出來,李四維神色落寞,郝夢瑤眼圈有點紅。
回去的路上氣氛有些沉默,廖黑牛突然說道:“李大炮,老子看得出來,那個小姑娘對你有意思。”
李四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廖黑牛嘟囔道:“老子又沒說錯……依老子的脾氣,直接把她辦了,那麽水靈靈的小妹子,哪裏去找啊……”
李四維依舊沒有說話,陳大山罵道:“廖黑牛,你龜兒就是個牲口!”
廖黑牛怪眼一瞪,“你龜兒有臉說老子?不知道是那個龜兒在江城逛窯子的時候一次還要找兩個妹兒……”
陳大山老臉一紅,急忙說道:“老子說的不是這個,老子是說這麽好的女娃兒你咋忍心往火坑裏拉嘛……”
衆人默然,是啊,他們隻是一群有今天沒明天的軍漢,哪有權利談情說愛呢?
良久,黃貓兒歎了口氣,“這麽好的女娃兒,也不知道将來會便宜哪個龜兒子哦?”
李四維心中苦澀,夢瑤,又是夢瑤,難道今生自己又隻能與她擦肩而過嗎?算了,一切至少也要等自己有命活着離開南京再說……
長江邊的夜風打在臉上冰涼刺骨,四個沉默的軍漢搖搖擺擺地往軍營去了。
晨曦微露,李四維在校場上練着廖黑牛教他的巴子拳,冰寒的晨霧中他卻已經汗濕了衣裳。
長江上的汽笛聲隐約飄來,李四維停下了動作,暗暗松了口氣,那個女孩應該已經上了西去的客輪吧……旋即又有一種苦澀的感覺在心底浮動,這一段如夢的緣分自己終究還是沒有能力留住!
南京保衛戰的命令終于下來了,李四維的一顆心沉到了谷底,這場保衛戰的司令長官毫無意外的還是那個唐将軍。
劉師長在高台上意氣風發地講着:“此一戰,委員長已抱定決心,将親自坐鎮南京城……衛戍司令部唐長官也誓與南京共存亡,我輩軍人以身許國,當此危難之際,何能畏難,以求苟安!”
此言一出,二十六師上下士氣高漲,群情激奮!
李四維卻聽得如墜冰窟!全軍上下有背水一戰的決心固然是好的,但是勝敗無常,善戰者,未慮勝,先慮敗!可是,如唐将軍那般志大才疏之人,可能既做不了最好的準備也做不了最好的打算,隻會一味地讨上司的歡心,最終拉上數十萬軍民陪葬!
此時,卻聽劉師長繼續說道:“我軍的任務就是協同66軍,堅守湯山一線……”
李四維站在隊伍中身形微顫,劉師長後面的話他已然聽不清楚了,滿腦子隻有一個聲音在萦繞:“南京!南京!這一曲千古悲歌即将奏響,我還能做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