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語潔搓了搓冰涼的手,低聲回道“我聽奶奶他們說,前天晚上半夜,爺爺突發心髒病摔下了床,等奶奶他們聽到響聲的時候已經晚了,爺爺最後抓着床單就是起不來,後來就……”
“語潔姐,能不能不說這個啊,我害怕……”潘淘頓時飯都不吃了,一臉要哭不哭的表情。
這小子從小就應了他的名字分外淘氣,什麽時候怕過?而且這還是最疼他的親外公?
盧辛雯、盧辛語正疑惑,就聽到盧語潔解釋道“爺爺走的時候淘淘就在旁邊,那天晚上他和爺爺睡在一起的。”
潘淘眼眶頓時紅了,“我開始沒聽到,後來我醒了就去拉外公,但是外公太重了我拉不動,我……”
“好了好了,不說了。”盧辛語連忙攬住了小表弟,并且摸了摸他的頭。
她們也沒想到這裏面竟然有這一茬,潘淘再怎麽淘氣也不過是初二的孩子,爺爺就在他面前咽了氣,哪裏可能不害怕。
等吃完飯,回堂屋的路上,潘淘兩兄妹不在了,盧辛雯才緊着問盧語潔,“到底怎麽回事?爺爺怎麽和潘淘睡在一塊?”
她們暑假去上大學之前,爺爺倒是已經因爲要在縣城看病的原因住進了姑媽家。姑媽家是商品房,三室兩廳兩衛的那種,因爲姑父在外面打工,所以當時是姑媽和小表妹睡主卧,表弟和爺爺分别住剩下的兩間次卧。
奶奶因爲在姑媽他們小區謀了份打掃衛生的活計,之前就在小區附近租了個一居室的出租屋,不過老倆口爲了不打攪女兒的正常生活,大部分時間爺爺還是會同奶奶去出租屋休息,很少在姑媽家留宿。
“入冬後爺爺的病就嚴重了,姑媽家電爐開着始終要暖和一些,他也就基本在姑媽家歇着了。但今年表妹不是升了初一了嗎,她不想再和她媽睡了,非要睡自己的房間,姑媽也沒辦法。你們也知道,潘慧就是個小公主,姑媽嘴上訓她,但每次都對她有求必應。所以,最後就變成爺爺和淘淘睡了。”盧語潔攤手,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淘淘那床才一米五,那麽小!他們兩個人怎麽睡?”盧辛語驚呼。
别看淘淘今年才初二,但小夥子又胖又壯,她爺爺也是身寬體胖的那種,盧辛語真的很難想象爺孫二人擠一鋪床的樣子。
“那奶奶呢,奶奶睡哪裏?”盧辛雯連忙問。
“奶奶睡沙發,她說她睡覺輕,你們也都知道的,她一直說不習慣和誰擠。爺爺摔下了床,據說他走的時候都還在往兩邊抓,想要起身,但淘淘那房間小,床邊的過道就那麽窄……”盧語潔說着眼淚就掉了下來。
“如果、如果那天晚上爺爺不是和淘淘睡一起的話,有沒有可能……”盧辛雯不敢再想下去。
一時間三人都沉默了,從出發點來說,爺爺住在姑媽家是爲了更好的治病,但現在……
她們忍不住設想,如果爺爺不是和淘淘擠一塊兒睡,是不是就不會摔下床?又或者當時不是在淘淘的小房間,最後是不是就能搶救到爺爺?
“你們不知道,姑父回來還特别不高興,因爲人是在他家裏沒的。”盧語潔擦了眼淚不忿地講道。
“難道他還覺得晦氣?!那是他嶽丈!”盧辛雯怒不可遏。
“不僅這樣,估計還怪爺爺吓到了他寶貝兒子吧。”盧語潔歎了口氣,她對這個姑父從來都沒有好感,因爲這個姑父不僅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還是個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爺爺奶奶幫他們帶了那麽久的孩子,還在他們買房的時候鼎力相助,可臨到需要的時候,自己的女兒明明在縣城裏有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他們卻要自己租房,爲什麽,還不是怕女兒女婿起矛盾!
盧辛語深吸一口氣,她高三的時候在姑媽家借讀了一年,這也是爲什麽淘淘和她比較親的緣故。
姑媽是孝順的,可姑父……而姑媽他們家做主的是姑父。現在她突然後悔起來,她當年是不是不應該借讀的?
“走吧。”基本上沒怎麽參與對話的她,最終以這兩個字結束了大姐和三妹的談話。
姐們三人都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隻是“如果”,在這裏讨論也毫無意義,所以聽她的話繼續朝堂屋走。
隻是剛走到堂屋大門口盧辛語就停下了腳步,看着那個跟在做法先生身後亦步亦趨的男人,她狠狠地擰起了眉頭。
“語潔,小叔回來了?”她語氣冰冷無比。
“是啊,終于舍得回來了,今天早上才到的。”盧語潔撇了撇嘴,很明顯的不滿。
“電話終于打得通了?”盧辛語臉上盡是嘲諷。
要知道,盧家姐妹花中,大姐偏執激進,三妹跳脫精怪,唯有二妹脾性最爲溫和開朗,難得有人能令二盧辛語妹如此争鋒相對。
而他們的小叔,算一個。
因爲在她們看來,盧家的不肖子孫裏,小叔盧建軍若排第二,絕對無人敢稱第一。
此時盧建軍正聽從先生的吩咐,跟随先生繞着棺木磕頭,見他額頭都沾了灰,盧辛語臉色才稍微和緩了一些,三人随即去到了棺木旁守着。
“老爸這兩天迎接和答謝親朋磕頭磕得膝蓋都腫了,但奶奶什麽都沒說,今天小叔才磕了一會兒,奶奶就擔心得不得了,連忙去拉他,我真是……”盧語潔小聲地向兩位姐姐彙報着家裏的情況,有種爲父親打抱不平的意思。
盧辛語抿唇,沒想到小叔都那樣對爺爺奶奶了,奶奶居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偏心。盯着漆黑的棺木,她突然在想,如果爺爺還在,他會原諒小叔嗎?
而她旁邊的盧辛雯面色也陰沉如水,隻聽盧辛雯問道“對了,奶奶呢?”
“奶奶一來就趴在棺材上嚎哭,幾個叔嬸還有爸媽他們擔心她身體,幹脆不讓她過來。她也哭累了,正在裏面的房間裏休息。”
“語皓呢?”盧辛雯又問。實在是她從頭到尾就沒看到幺弟的身影。
“和淘淘一樣,回來盡惦記跟着他那些朋友聚去了,你們來之前我還在這裏見着人的,這會兒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盧語潔對這個弟弟的行事作風很不認同,但管束不了。
盧辛雯是大姐,最是操心,本來想問兩個人的成績和在學校的情況,但看到眼前場景,又忍住了。
之後,三姐妹坐在棺木前,聽着外面不間斷的嘈雜樂聲以及不時響起的哀樂,誰都沒再說話。
屋子内全是缭繞嗆人的煙霧和嚎啕悲痛的哭聲,村裏講究哭喪,哭得越大聲越好。可到了此刻,姐妹三人反而哭不出來了,胸口仿佛被一塊大石頭壓着,令她們喘不過來氣。
盧辛雯埋着頭,像個石雕;盧辛語則一動不動目光筆直的盯着棺木;盧語潔受不了這氣氛,時不時地借口出去透氣,然後悄悄抹掉眼角的淚水。
這個夜晚好像格外漫長,漫長到她們能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四肢的溫度正一點一點流失,被冰涼填充;可這個夜晚又是格外的短暫,短暫到她們還來不及好好告别,先生就喊起靈了。
盧辛語永遠忘不掉最後開館告别時看見的那一幕,昔日和藹可親的爺爺臉已經浮腫變形,五官還有污血溢出,模樣變得陌生甚至叫人害怕。
而當棺木合上,聽到砰的響聲時她才反應過來,那是她的爺爺,她爺爺!
“爺爺!爺爺!”當她發出凄厲喊叫和撕心痛哭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寨鄰們已經齊心協力擡着沉重的棺木出發,而她因爲生肖相沖,被親朋牢牢拽住,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送靈的隊伍遠去。
鞭炮聲和哀樂聲也逐漸遠去,所有的喧嚣如潮水悉數退去,唯剩下令人心悸的寂靜。
在這種寂靜裏,盧辛語的心髒仿佛被什麽狠狠拽着,她忍不住大哭失聲。
等她哭累停歇下來,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後了。
無法排遣悲痛的她隻能拿着竹掃帚,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清掃殘留在家門口馬路上的鞭炮碎屑。
這是爺爺走時放的,厚厚的一層鞭炮碎屑,紅得吓人,映得她瞳孔裏濕潤的水汽仿如血淚。
然後盧辛語不知道的是,悲痛的事情遠不止爺爺離世這一件,她爺爺的過世,是這個表面祥和的家庭走向破裂的開端,而紛争,已經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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