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的第一句話就笑,嘴歪在一邊,豎着大拇指。
楊越現在很不舒服,但是被082的這個動作感染了,他躺在保溫毯上,被裹成了一個粽子。
張朝封幫他戴起了耳麥,楊越問道:“082,你改行開黑鷹了?”
082一邊檢查着儀表盤,一邊答道:“黑鷹高原性能強于米171,你可以拿命賭,但我不能。你死了,撫恤金五萬,我要是死了,幾千萬,還得是美金!”
楊越會心一笑,閉上了眼睛。
防化連在搬礦泉水和帳篷,那本意是用來當配重的,傾瀉一空之後,直升機裝了七個傷員。除了楊越和慧欣之外,還有五個從廢墟下挖出來的災民。
他們身上都帶着重傷,082回頭看了一眼,眉頭緊皺,這幫徒步趕到的空降兵們看來是打了一場硬仗啊。
“躺穩了,我帶你們回家!”
黑影直升機重新發動,螺旋槳飛快地旋轉了起來。老蘭州站在機頭前方監視直升機的起飛姿态,在雪花中,那架龐然大物緩緩地離開了地面。082穩穩地将直升機擡起,繞場一周,向救災部隊緻敬,同時也給了受災的人們以強大的信心。
副駕駛負責拍照,這是空中單位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災區。
噶什的受災程度,比指揮部想象地還要惡劣。
這裏需要更多的人,和更多的重裝備。陸路最晚将于下午十八點打通,屆時,數千增援部隊會源源不斷地湧來。
食物、藥品、帳篷,以及推土機、挖掘機、吊機。
但是,這裏已經不需要楊越了。郭廖陪着楊越一起下了山,直升機要把他們送往疆南軍區醫院。那裏的高原病治療條件已經好了許多,至少已經有了加壓氧艙。
慧欣給自己打了安定,此刻睡得正熟。她的右腿骨折傷口被簡單地處理過,胫骨骨折。額頭上也被磕碰了一下,姣好的面容變得有些狼狽。就算是睡着了,她的一隻手也緊緊地拽住了楊越的衣服。
她親眼目睹了他身邊的這個中尉,在絕境中的表現。她現在深信不疑,蘇沐晨當初爲什麽會選擇這麽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
他的身上,充滿了和他年齡毫不匹配的精神。
從不知道什麽叫屈服,什麽叫放棄。就算前面是生死一線,也是勇敢面對,他的後背,永遠都是爲了他的戰友而留。
楊越被劇烈的震顫所震醒,直升機正在和亂流搏鬥,但082娴熟的駕駛技巧讓這震顫并未持續多久。
黑鷹掙脫了束縛,怒吼着、尖嘯着,擡着高傲的頭顱,沖出了狂風、大雪和陰霾,迎向了太陽。
陽光從機艙窗外照射進來,那一縷光明刺痛了楊越的雙眼。
自從D隊接到了轉場帕米爾高原的命令後,雖然僅僅隻有三十個小時不見天日,但對于楊越來說,這三十個小時如同三十天、三十個星期甚至三十個月般漫長。
甯靜的藍色撲面而來,082欣賞着劫後的天空。
“很漂亮!”他回頭,對楊越點了點頭。楊越抱着氧氣包,掙紮着坐了起來,他看不見下面的風雪和雲層,他隻能看到蔚藍的幕布。
“082呼叫01空管。”
“01收到,歡迎上線!082,彙報你的情況!”
“082彙報,之前強行降落,通訊信号不好。現在人員已救出,我已經在去往疆南軍區醫院的路上,目前一切順利。”
“……”
空管還沒說話,楊琪亞忽然插了進來,“082,楊越在不在?”
082回頭,“你叫楊越啊?”
楊越點點頭,示意讓他來說。
082在耳麥裏道:“01空管,082收線。保持無線電信号應答聯絡。”
“01明白。”
082背對着楊越豎起了三根手指,楊越調整到了通訊三頻道,“夜莺,我是楊越!”
楊琪亞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語氣哽咽了:“楊參謀……”
楊越嘿嘿地輕笑:“楊姐,我還死不了,讓你們擔心了。”
“你沒事就好!”楊琪亞鎮定了情緒,道:“蛇穴傳來的消息,眼鏡蛇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
楊越歎了一口氣,“他不好好地演習,跑回來幹什麽?”
“他說放心不下,想看看你的情況。”
楊越搖了搖頭,“告訴他,我死不了,讓他死了看熱鬧的心吧。”
楊琪亞被楊越的語調逗笑了,帶着淚花道:“他就在線上呢!幫你轉接嗎?”
楊越不想讓自己虛弱的聲音被眼鏡蛇聽到,剛想拒絕,耳麥裏就有一個粗犷的聲音罵:“楊胖子!你沒死啊?”
“托你洪福,蛇營長!”楊越輕輕地咳嗽了幾聲,道:“你放心,你入土爲安的那天,我一定給你上香。”
“好好說話啊!”眼鏡蛇道:“就你這模樣,你憑什麽覺得你能活得比我長?救個災嘛,搞得跟去炸總統府似的,我跟你講,等我回來!”
“你可别!”楊越勸道:“部隊都不管了,你經過師領導的同意了麽?你這叫臨陣脫逃我跟你說。”
“打過招呼了!”眼鏡蛇道:“反正不就是一次實驗性演習嘛!我讓于晨光接替我了,他不是坐鎮後方嘛,呆在奎城等死呢在。”
“你這話我錄下來了,我肯定要給教導員聽的。”楊越覺得頭還暈,再說下去,氣息也不足了,“蛇營長,我是真困,讓我再睡一會。”
“行!”眼鏡蛇很幹脆地下了線,楊琪亞把通訊頻道還給了空管。
楊越就算身體再怎麽抱恙,但和眼鏡蛇打起嘴仗來仍然不甘示弱。他不是故作堅強,他是在給自己心裏暗示。
他想讓他的身體知道,他還能行,他要活着。
在這樣的條件下,仍然想活着的并不隻有一個楊越。
讓幾乎所有人心裏始終提着的一塊石頭放下去的消息随後傳來。
公共電台裏有人在呼叫,楊越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了丁開的聲音,“指揮部!直升機!指揮部!我們需要直升機!馬上!”
那語氣似乎是不可質疑,楊越一激靈之間又醒了。
指揮部馬上詢問:“指揮部有,你哪裏?”
“報告!我是搜救隊的,我們正在執行空突營C隊三号隊員的搜救任務!我們已經找到了三号,需要直升機的空中支援!請馬上派出增援!”
電台裏沉寂了一會,滋滋作響的電流聲竄入了耳内。指揮部聽到這個消息,頓時炸了鍋。
誰的心裏都希望消失了的三号能活下來,但乍一聽到他真的活下來的消息後,所有人都差點停止了思維。
幾秒鍾過後,指揮部的反應相當激烈:“搜救隊,立刻彙報你的位置!”
“機降點!”丁開大聲地說:“在機降點以東十公裏處,我們有引導儀,這裏的條件可以機降。”
“收到!立刻執行!”
誰也沒有想到,C隊的三号這一夜一天将近二十個小時的時間裏到底經曆了什麽。
他跳傘的時候,傘繩糾纏在了一起,傘沒完全打開,他被大風帶着橫着吹出去了十幾公裏。他在空中翻滾了十幾秒的時間,最後摔在了一家牧民倒塌的房頂上。等他恢複意識的時候,發現頭盔飛了,引導儀不見了,信号追蹤源也碎了,他的一條腿被一根木棍兒刺穿,腦袋上血流滿面,渾身劇痛。
他花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才讓自己清醒過來,然後又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從房頂上爬下來。
等他靠着半截牆稍稍喘出一口氣的時候,卻發現這倒塌的房屋裏,還埋着人。他幾乎是躺在地上用僅有的能動的一隻手一塊磚一把泥地挖,用了整整七個小時的時間,成功地從裏面救出了兩位老人。
但三人的情況都不太好,三号實在支持不住了,在救人的過程中,昏迷了兩次,最後把人救出來,他也快不行了,兩眼一閉便不省人事。
丁開搜索這片區域的時候,發現了一隻引導儀,順藤摸瓜找到三号的時候,看見他正睡在了兩隻綿羊的懷裏。
兩位獲救的老人怕他在昏迷中被凍死。
丁開粗略地一檢查,三号這差不多渾身的骨頭都散了架。他的脊椎可能受了傷,顱骨有骨折的迹象,他的一隻手完全不能動了,應該是摔下來的時候作支撐,結果粉碎性骨折。兩條腿也沒好到哪裏去,左腿大腿骨骨折,右腿小腿腓骨骨折,還有,胸口至少四根肋骨骨折。
他幾乎是被飓風直接扇在了一面牆上。
空突營C隊五名隊員,加上王德龍總共六個人。一個犧牲,三個重傷。
三号生命垂危。
搜救隊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他們立刻把三号擡上了一處高地。他們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找到一處直升機可以降落的地方。好在此時的狂風暴雪已經停止,天氣轉好。尤其是082冒險降落,給了其他陸軍航空兵以極大的信心。
指揮部立刻派出了另一架黑鷹,這一次疆南軍區的飛行員當仁不讓,在丁開地面引導下,他們成功地把兩條腿都已經踏入了地獄的三号從瞬間拉回到了人間。
災難發生的第二天下午十五點二十,徒步前進的炮兵團進入了震中指定地域。他們用了不到十二個小時的時間,不吃不喝,在三千多米的高原上,徒步奔襲了将近八十公裏。
下午十六點三十,第一批大規模的救援物資通過直升機輸送到了震中地帶。
十七點四十五分,陸路打通,工兵部隊的重型機械進場,各類支援迅速到位。
十九點半,在天黑之前,噶什鎮的救援總兵力達到了四百人,一排一排的帳篷搭建了起來,收容的遇難者、幸存者得到了最妥善的安置。
張朝封帶着防化連和D隊在大部隊入場前,總共救出了二十九個幸存者。
其中大部分都是被掩埋在學校廢墟下的孩子。
三天後,第一階段救援行動告一段落,救災工作從搶救性挖掘幸存者轉入遇難者處理。
暴風雨雪徹底從天空中消失,緊随其後的便是晴空萬裏,溫度飙升。
白天的地面很快回到了三十度往上的炙烤模式,冰雪迅速消融,空氣中充滿了死亡的味道。
防化連重新穿上了防化服,對噶什鎮全方位地進行消毒、遺體處理。空突營則根據命令,移交了噶什的治安工作之後,撤回了山腳下的臨時指揮部。一星期後,D隊和配合疆南軍區行動的陸航轉場回到了奎城。
至此,十四師配合十六師的災難救援行動結束。
楊越在疆南軍區的醫院裏的加壓氧艙裏躺了兩個禮拜。他确實有了肺水腫的臨床症狀,但是因爲海拔原因和急救得當,病情并沒有進一步地惡化。和他一比,慧欣反而顯得還要嚴重。她的頭部有輕微腦震蕩,右小腿經過手術以後,還要多趟兩個月。
隻是醫生說了,楊越的這一輩子,怕是再也上不去高原了。
三千米都不行。
楊越聽到這個消息後,幾乎一整天都沒有說一句話,隻是面無表情地看着吊在天花闆下的日光燈。
那是眼鏡蛇第一次從楊越的眼神裏,看到了絕望的顔色。
眼鏡蛇知道楊越爲什麽會絕望。
他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到十六師,而十六師是高原部隊。一個上不了高原的士兵,回到了高原部隊的意義,又在哪裏?
眼鏡蛇說:“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楊越搖頭,“哭不出來,眼淚早就流幹了。”
他現在能親身體會到,當初從喀喇昆侖山上下來的歐陽山,内心是何等的無助。
但他覺得自己又是幸運的,他比胡坤要幸運。他至少沒有穿着防化服,滿眼卻沒有一個活人。他救了人,他和他的戰友們救下了很多人。他也許一輩子上不去高原,也許一輩子再也穿不了防化服了。
但是,這一切都值得。
是的。
楊越挪動着身體,在病床上翻過了身,背對着同樣轉過了身的眼鏡蛇。兩人幾乎同時擡手,擦拭着眼角流下的淚水。
病床邊的桌子上,安安靜靜地躺着一隻正在充電的手機。
經曆了那許多之後,他的那隻手機終于因爲電量不足而自動關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