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着楊越六十公裏,防化連第一時間就挖出了一個幸存者。夜莺說,各單位都在連夜行動。疆南軍區的工兵部隊一夜之間已經打通了十四處塌方地點,他們征調了所有可以征調的挖掘機和推土機,十六師炮團前進的速度非常快,輕裝簡行十二小時前進了七十公裏,已經抵達震中區域,速度絲毫不亞于空中機動的各單位。
楊越蜷縮在角落裏,直等到天色發亮。
他現在頭疼欲裂,仿佛要從裏面炸開一樣。老蘭州知道他的頭部曾經受過重傷,這一夜的急行軍讓他的舊傷複發。但其實隻有楊越自己知道,他在行軍的路上,就已經吃不消了,他一直在忍受着,他的腦袋裏感覺伸進去了一個打蛋器,插上了電源,然後一直在攪拌、轉動。
D隊在噶什鎮口花了四個小時的時間,清理了廢墟十三座,發現屍體二十二具,除了小女孩之外,沒有幸存者。
但好消息不是沒有,趙德志帶着二排的幾個弟兄找到了鎮政府,在當地政府的院子裏,他們看到了一排一排的軍用帳篷。
感謝邊防駐軍,感謝邊防武警,他們多次搶險留下來的這些救命的物資成了噶什救急的避難所。老蘭州趕到鎮政府,在天亮之前統計了避難的人數,登記了可能被掩埋而遇難的人名、住址,最後加上挖出來的屍體,一核算……
還有一百多人下落不明。
老蘭州的衣服都被人抓破了,那些在地震中逃出來人,巴巴地就指望着解放軍同志幫他們找到自己的親人。但是他們很多人甚至都找不到自己倒塌的家在哪裏……
因爲擡眼望去,整個噶什像被炮火摧殘過了一樣,廢墟連着廢墟,殘垣連着斷壁……
“看緊了!”老蘭州出門的時候,讓二排的弟兄把所有人都滞留在避難所。
鎮高官在第一次地震中就不知下落,鎮長是個塔吉克族人,滿臉皺紋,六十來歲的樣子,據他說,鎮上有銀行,派出所裏有槍,這些都是重點單位,必須進行第一時間的保護。還有,鎮上有一座小學,附近村子的牧民孩子都在這所小學寄讀,那裏必須進行第一時間的搶救。
老蘭州知道利害關系,但他手上根本沒有這麽多的人力。
他看見鎮政府垮塌的大門口還有一輛吉普車,便問:“能用嗎?”
老鎮長使勁點頭,“前天才加的油,本來昨天是要下村去的。”
老蘭州沒廢話:“征用了!”
“我去給你找司機!”老鎮長二話不說,叫來個塔族漢子,“給解放軍同志帶路!”
老蘭州坐着吉普車回去找到了楊越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楊越裹着防寒毯,坐在牆角裏,陽光照不到他的臉,老蘭州靠了過去,把情況一說。楊越睜眼,問道:“小學?多少人?”
“大概四五十個左右寄讀學生,隻跑出來兩個老師和四個娃兒。”老蘭州的聲音低沉下去,“我們人手不夠……”
“調防化連!”楊越使勁地咳嗽了兩聲,“快,他們離我們最近,而且還挨着公路,讓他們用盡一切辦法,能來多少來多少!”
老蘭州點點頭,“我已經向夜莺求援了,鎮上還有銀行和派出所,有大量現金和武器。鎮子上到處都散落着自救的人,勸不住!”
“戒嚴!”楊越想也沒想,“能勸的勸走,勸不走的全抓,把他們全部集中起來。”
“戒嚴?這樣好嗎?”
“管不了那麽多了,非常時期,善後工作一定要做好,否則後患無窮。”楊越捂着嘴,不讓自己的咳嗽聲過大。他掏出一包紅河,剛抽出一根點着,被慧欣兩步趕來一巴掌拍飛了:“都咳成這樣了,還抽煙?”
楊越抱着頭,“讓我抽吧,不抽我頭疼得厲害!”
慧欣一把将楊越手裏的那包紅河搶在了手裏:“死了就不疼了!”
楊越還想去搶,被老蘭州攔住了:“叫你别抽了就别抽了,你咋就不聽勸呢?想坐直升機下去啊?你也得等直升機能來吧!”
楊越在地上滾,“跟你們這幫癟犢子我說不清楚,我現在好難受!”
“壓着!”老蘭州手一揮,三排長馮志軍立刻喊來兩個兵,一左一右把楊越捂在了防寒毯裏,老蘭州找來一根背包帶給楊越捆在了頭上,“堅持住!”
楊越閉着眼睛,但仍舊滿眼都是星星,“老蘭州,你讓我上現場吧,在這裏我就隻能等死!”
“你上了現場才是等死,你老老實實的等直升機,我不跟你廢話,需要你的時候,我拿電台呼你,你最好給我清醒點。”
慧欣拿來個氧氣包,給楊越插在了鼻孔裏,新鮮的氧氣湧進了肺裏,楊越才感覺腦袋才清醒一點。
楊越緩緩地坐了起來,“還有幾個氧氣袋啊?”
慧欣道:“多着呢,少不了你的。”
楊越深呼吸一口,“我這是怎麽了?”
“高反。”慧欣說:“嚴重的高原反應。你的頭部受過傷,所以高反一上來,就來得異常猛烈。你這情況,本來都不讓上高原的!”
“扯淡呢吧!”楊越有氣無力地說:“我大半年前都在喀喇昆侖山上打過仗,跑來跑去的,也沒這麽嚴重啊!再說了,這才幾千米,帕米爾高原比得上喀喇昆侖山?”
慧欣坐在他的面前,摸了摸他的頭:“你在喀喇昆侖山上發過燒嗎?感過冒嗎?”
楊越心裏一驚,他摸着自己的額頭,可是根本感覺不出異樣。
我發燒了?
慧欣鄭重地點頭,“剛才給你量了體溫,三十九度八,你再跳來跳去,上了四十度,我可救不了你!”
楊越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高原上感冒都已經是重病了,發燒比感冒可嚴重很多。這麽一想,剛才還感覺有一絲力氣的身體瞬間就軟了。
慧欣拿着幾顆藥丸遞了過來,“老老實實地待在這,把藥吃了。”
楊越一病就慫,他自己的身體他了解,平常從來沒病沒痛的,一旦病起來,那就是真要命。昨晚急行軍,刮風下雪的,一路上倒是沒覺得有什麽,可這一停下來,頓時就感覺哪哪都不對勁了。尤其是抱着小女孩那兩百米的沖刺跑,消耗了他最後的那點體力。
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慧欣,你老實說,我有沒有出現并發症?”
慧欣搖頭,“暫時還沒有。”
楊越不信:“你别忽悠我,慧欣!我這個人什麽都不怕,可就是怕死。”
“我可沒看出來!”慧欣抽了一管子藥水,準備給楊越注射,楊越翹着一邊屁股,摸摸索索地去解腰帶,“幫我叫了直升機吧?”
“……”慧欣皺着眉頭一針紮了下去,楊越悶哼一聲,“輕點!”
慧欣認真地幫他注射完畢,收拾着手上的器具,然後說道:“楊連長!你這人,說你胖你怎麽還喘起來了呢?直升機來得了,還要我們幹什麽呢?”
楊越嘿嘿嘿地笑:“我這不是給自己安慰安慰麽!這裏就我們兩個,加上那小姑娘,就三頭!不說說話,我怕你害怕。”
“正經點!”慧欣鼻子一酸,眼看就要哭了,“你這已經很危險了,你能不能省點力氣,别說話了!”
楊越連忙道歉,慧欣一抹眼睛,不再理他。楊越緩緩地換了幾口氣,鼻孔裏插了根氧氣管的感覺真的很難受,他閉着眼睛,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把自己的手機從兜裏拿了出來。
沒有信号。
他點開了蘇沐晨的名字,那裏有她發給他的所有消息。
“越,我一切安好,請你放心……”
楊越一字一句地讀着她最後一條短信,一遍一遍地讀……
最後,昏迷了過去。
噶什鎮的情況,疆南軍區極爲重視。
防化連接到了增援的命令後,就地留下了一個排,另外兩個排由代理副連長張朝封率領,乘坐兩輛農用卡車和一輛當地的越野吉普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噶什。
上午十二點,肆虐了一天兩夜的狂風暴雪略減,但天空仍舊昏暗。黑鷹直升機兩次靠近,但仍然因爲視線不良和山谷亂流而放棄了空投補給的計劃。地面部隊仍然在加班加點,打通陸路,地面離噶什最近的部隊,還在三十公裏之外。
最快也要等到下午十八點以後。
張朝封一看見楊越那樣子,當場就跪在了地上。慧欣的兩個眼睛都腫了,她說,楊越已經出現了肺水腫的征兆,如果不及時送出去,這裏沒人能救得了他。
張朝封抱着楊越就不肯撒手,一邊哭一邊罵:都說你腦袋搭鐵了,可沒人信。去特麽什麽空突營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啊,你的老弟兄來了,你不起來喝一杯嘛!楊越,要死别死在這裏,我們出去好好聊聊行不行啊!每次見面都那麽充滿個,你就不能多跟我說幾句話嘛!
我想你啊!兄弟!
楊越呼吸越來越微弱,臉色也越來越差。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任憑張朝封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臉上,他也毫無知覺。
塗元定站在那,就看着那兩人一個跪着,一個躺着。
“楊參謀!”電台裏老蘭州的聲音傳來過來:“我在噶什鎮小學挖到了人,防化連到了沒有?”
“楊參謀!?楊越?!”
張朝封抄起通話盒:“吵特麽什麽吵!老子特麽來了!”
他站起來,朝外面吼:“防化連!集合!”
塗元定看着暴走的張朝封頭也不回地出了門,他看了看地上的楊越,又看了看慧欣,張朝封就罵:“站在這特麽幹嘛呀?看着他去死嗎?走啦,救人去啦!”
防化連和D隊一碰面,張朝封二話沒說,上去就照着老蘭州的臉就是一頓錘。老蘭州挨了一頓莫名其妙的拳頭,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張朝封邊哭邊罵:“我防化連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到你空突營不是來送死的!”
塗元定趕緊上去拉架,把前因後果一手,老蘭州一臉震驚,什麽?肺水腫?
他當場扔下了鍬,讓趙德志負責救援,自己就跑回了醫療所,結果跑到一半,遠遠地已經能看到挂起來的紅十字了,卻突然感覺腳下顫動,内心一慌,隻覺得天旋地轉,緊接着轟隆隆的聲音傳來,路邊的白楊樹劇烈地抖動着,雪霧一蓬一蓬地落下,迷了老蘭州的眼睛。
餘震。
又一次來了。
老蘭州摔倒在了地上,他四腳并用地往前,掙紮着站起身來,然後他聽見了遠處有人喊:“快跑!”
老蘭州雲裏霧裏,有點沒分清東南西北,等他站定之後,卻發現,那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飄揚的紅十字不見了。
因爲沒帶帳篷,臨時醫療點搭建了在一座廢墟的屋檐下,那裏經曆過了地震之後,結構還算牢固。
但淹沒醫療點的并不是廢墟,而是背後山坡上滑落下來的泥沙。地震破壞了山體,震裂的山石和泥土終于沒能撐過這次餘震,大量的滾石和濕泥混着皚皚白雪一起奔湧而下,一刹那間就掩埋了能掩埋的一切……
山體滑坡。
來得如此地猛烈,以至于讓人完全失去了思考的機會。
老蘭州張着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回頭,看着坍塌的小學教學樓,他想喊,可是他沒喊出來。他站起來往回跑,可跑了沒兩步,就摔在了地上。
“人呢!”他大聲地叫:“趙德志,馮志軍!你們特麽的人呢!人在哪!”
張朝封戴着白色的手套,站在廢墟上,他看見老蘭州失魂落魄地又回來了。
“防化連的!來幫忙!醫療點,被埋了!”
那聲音幾乎哀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水泥預制闆剛剛被擡起,又轟然地倒塌。防化連一排和二排同時望向了老蘭州。
老蘭州兩步跳上了廢墟,拉着張朝封的手,“楊越……楊越被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