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蘭州抱着一個氧氣包正在吸氧,下山的時候因爲天黑路滑,他摔了一跤,這會兒高原反應上來了,有些吃不消。
慧欣瘦弱的身體裹在厚厚的大衣下,她還背着一隻醫療箱。D隊幫她承擔了很多醫療物資,擔架、輸液架、整箱的生理鹽水、葡萄糖、消炎藥、成包大卷的繃帶等等等等,但這隻醫療箱她卻不願意交給别人。
那是她的武器,就如士兵的槍一樣。
在海拔三千七百多米的山谷峽地裏前進,大雪掩蓋了路面。大片的雪花在人群裏落下,和他們的腳步聲一起,沙沙地落地。楊越扣緊了防寒帽的護鼻,讓自己已經凍得僵硬的臉感覺到鼻孔裏呼出來的熱量,他拿過了老蘭州扛着的鐵鍬,放在了自己的肩上。
老蘭州點點頭,謝謝。
楊越問:“感覺怎麽樣?”
“腳底發飄,其他還好。”老蘭州深呼吸一口,試圖扯下鼻孔塞着的氧氣管,楊越摁住了他,到地方再說吧,行軍勞累,注意保持呼吸頻率和體力。
楊越自己其實也是兩腿灌鉛,帕米爾高原和喀喇昆侖山是連在一起的,但是環境比昆侖山要好很多,這裏能看到草,有高大的沙棗樹和紅柳樹。他記得,公路邊還有白楊,有植物的地方,氧氣含量會高很多,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記憶。他不知道他們離公路還有多遠,休息的時候他看過地圖,總覺得自己從機降點往前挪動了一小步而已。
兩個小時後,隊伍加快了前進的腳步,因爲探路的弟兄在電台裏說他們看見了倒塌的房屋。
楊越趕到隊伍的最前面,慧欣也大口地喘着氣,跟着上來了。
二排長趙德志和三排長馮志軍兩人已經小跑着在前面,楊越腦袋裏嗡嗡嗡地,感覺進氣沒有出氣多,但咬了咬牙,想跟上去。
慧欣道:“楊連長,鍬!”
楊越這才發現自己還扛着兩柄鍬,于是一手一個,把它們塞給了二排的弟兄,随即便感覺一身輕松,他甩着腳底闆上的積雪,上了一條不高的土坎,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白霧茫茫的一片,别說倒塌的房子了,就連個影子也看不見。
前面三十多米的地方,二排長在那喊:“楊參謀,老蘭州,這呢!”
楊越使勁地瞪圓了眼睛,仍舊是啥也看不見,他下了土坎,往前走了沒十米,突然覺得得腳下一拌,整個人就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他起身回頭一摸,感覺松軟的積雪下,好像有一堵牆?他剛才就是被牆頭絆倒的。
楊越心裏起疑,雪是大,但沒道理能把一堵高牆給埋起來,二排長回來接他,伸着一隻手,拉着楊越到了他們的身邊。楊越擡頭一看,加上探路的弟兄,兩個排長也都呆在這裏。感覺前面有黑乎乎的東西,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前面是真有幾座房子,但因爲地震導緻地面塌陷,整個都陷進了裂開的地縫裏。
“照明!”楊越大吼道。
後面三排的弟兄立刻趕來,架設起了照明設備,小型發電機嗒嗒嗒地被發動,然後嗡嗡嗡地響,幾架一千瓦的照明燈一開,衆人頓時吃了一驚。
那房子已經完全垮塌,一地的瓦礫被大雪覆蓋着,露出的房梁上還挂着一隻馬燈在風中搖搖晃晃。
就隔着他們不到二十米,可就像隔了一道天塹。
他們和倒塌的房屋之間的地面上,裂開了一道兩三米寬的縫,冷風從地縫裏竄了出來,吹在了衆人的臉上。
楊越摸了一把臉,道:“繞過去看看。”
幾人沿着裂開的地縫圍着圈繞了一遍,發現根本下不去腳。大晚上的,地縫也不知道深淺。
二排長趙德志吐了口唾沫,不就兩三米寬嘛,我跳過去!
楊越想阻攔來着,但話還沒說出來,就見趙德志那寬闊的身影幾步助跑,嗖地一聲上了半空中。
本來這個寬度不算太大,但楊越擔心雪面不真實,怕有雪殼子,萬一踩空了,人不就掉到地縫裏去了嗎?那地縫雖然瞧不真切,但楊越感覺能有七八米深,裏面是個什麽情況,他用腳趾頭都能想到,一定是亂石嶙峋,人從那麽高的空中掉下去,非死即殘。
好在趙德志的運氣不錯,那一蹦就蹦了四米多遠,從上而下落到了對面的瓦礫中間。
二排圍了上來,一見自己的排長已經過去了,有幾個還躍躍欲試,被老蘭州攔住了。
“趙德志,先摸一摸情況!”
燈光下的趙德志伸手,比了個OK的手勢。楊越站在對岸搓手,都塌成這樣了,他能找到個錘子。沒有生命探測儀,在倒塌的房屋裏找生還者,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
三排長一聽,忽然道:“楊參謀,熱成像行不行?”
楊越一聽,頓時拍了自己的大腿,行啊!熱成像能穿透建築,隻要不是被埋得太深,應該沒有問題。
“你帶了熱成像?”老蘭州喜出望外,三排長點點頭,“我們三排帶了三個夜視儀。”
“去去去!”老蘭州連忙揮手,“别愣着了,一起上!”
“是!”三排長馮志軍把背包卸了下來,隻帶了熱成像儀,然後和兩個三排的弟兄一起跳到了對岸。
那邊二排長已經踩在了瓦礫上,正掀開了一塊門闆,四人圍着那瓦礫堆轉了一圈,毫無發現。楊越和老蘭州對比了一下地圖,發現這裏的居民點和幹城提供的不匹配,地圖上沒标記。從建築的結構來看,這裏隻是幾座土石結構的簡易住宅,連地基都沒打,怕不是牧民放牧的時候臨時的居住點。
楊越歎了一口氣,他擡頭看了看天,現在這鬼天氣也不适合遊牧,這裏在地震前應該是沒有人住的。
“收隊吧!”楊越卷起了地圖,沒消息總比有消息好,沒發現總比有發現好。
但是二排長和三排長幾個就爲難了,從上往下跳容易,可是要從地勢低的一邊跳個三四米回到地勢高的這一邊,談何容易。幾人站在地縫的裂口邊面面相觑,這特麽要怎麽上的去。
楊越撿了一塊石頭扔了過去,“蠢不蠢啊,上不來不會找路嗎?”
幾人一聽,好像是這樣的!
楊越背上了背包,拿起了鐵鍬,深深地喘了幾口氣。
在等他們的空當,二三排收拾好了裝備,黑暗重新回到了地面。還在發燙的照明燈融化着落在上面的雪花,一陣一陣地冒着煙。等着那幾個貨一路小跑地回來彙合之後,已經半個小時過去了。老蘭州得到了休息的時間,高原反應稍微好了一點,已經離開了氧氣袋。楊越的意思是,盡量先找到公路,公路雖然遠,但是比在這荒郊野地裏更方便行軍。畢竟他們也隻是先頭部隊,指望他們就能拯救世界是不現實的,隻能力所能及,能先救一個是一個,至于救了誰,沒救誰,無能爲力。
老蘭州知道楊越的意思,他是想說路上再碰到這種情況,除非是極爲方便,或者有明顯呼救,否則不要輕易冒險,他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給救援行動添亂的。幹城的三個鄉鎮,幾十個村落,幾百個居民點,分散在幾萬平方公裏之内,救人就形同大海撈針,如果再被這一座兩座房子糾纏過多的時間,應急救援就失去了意義。他們隻能挑選重點目标,他們的目标,是噶什鎮。
“行吧!”老蘭州考慮了一會,道:“再遇到這樣過不去回不來的地方,先标記,把坐标給夜莺,讓楊琪亞明天給大部隊,交給他們想辦法!”
“和我想一塊去了!”楊越拍了拍老蘭州的肩膀,站了起來,出發吧。
D隊扛着器械和工具,找到了公路的方向,一路再也沒有停下。一個多小時後,他們終于上了硬地面,看到了兩側高大的白楊樹。
雖然大雪仍然在下,但勢頭已經小了很多。狂風也基本上停了,楊越看着那原本橫着飛的雪花,變成了直落直降,心裏算是松了一口氣。沒了風,環境再差也能撐得住。怕就怕被雪水淋了一身,再被那風一吹,神仙都得瘋。
身後的慧欣體力已經透支,在隊列裏有些東倒西歪。楊越靠了過去,道:“堅持住,還有十公裏。”
慧欣一邊邁着腳步,一邊喘着粗氣,一邊握着醫療箱的背帶提了提,凍得通紅的臉蛋上,露着堅毅的表情:“楊連長,你放心吧,我一定跟上隊伍,絕不掉隊!”
三排的一個兵想幫他背醫療箱,被慧欣拒絕了。
楊越暗自歎了一口氣,這姑娘倔強地很,這情況下非得要堅持自己的底線。他使了個眼色,那個弟兄看懂了,他二話不說直接從慧欣的肩膀上搶下了那個醫療箱。
楊越制止了慧欣的反抗,說道:“你是我們這支隊伍裏唯一一個懂得全面急救的人,又是個女同志,你要是跟不上,拖累的是大家。好好跟着,别犯倔!”
慧欣撅着嘴,見楊越認真的語氣和表情,隻好道:“知道了,楊連長!”
楊越轉頭,聽見慧欣在身後道:“你又不是我領導,幹嘛那麽兇嘛!”
楊越搖了搖頭,這脾氣快跟蘇沐晨有的一比了。果然還是她帶出來的兵,秉性不移,一脈相承啊這是。
不經意地,一想起蘇沐晨來,楊越的心情便随之一沉,感覺走着走着就覺得自己的心變成了一塊玻璃,在寒風中被凍上了一層寒霜,然後有一柄五磅錘重重地落下,那玻璃心便“喀拉”一聲,碎了一地。
痛得不行!
他摸出了自己的手機,微弱的藍色光芒下,仍舊現實沒有信号。他失去了和蘇沐晨之間唯一的聯系,頃刻間就覺得有些茫然,那是一種毫無辦法的無力感以及觸手可及卻永遠摸不到的無奈。他和蘇沐晨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他們兩個,一個已經倒在了爲生命而戰的征途上,另一個卻還奔波在這場戰争中,并且一往無前。
楊越忽然很想哭,他不知道這次救援行動完成之後,等待他的是一個什麽結果。
隊伍避開了公路中央,沿着白楊樹行走在路邊上,這已經是空突營行軍的習慣。他們可能還沒意識到,根本不會有卡車在這條路上來回穿梭。
楊越甚至在想,要是有車,那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所有人幾乎都快吃不消了,可他們不敢停下腳步,因爲隻要一停下來,疲倦、困乏将會随之而來,他們拖不起時間,在日出之前,他們一定要趕到噶什,給他們的時間雖然充裕,可是沒人耽誤得起,一分鍾之前的事情和一分鍾之後的事情可能完全是兩個結果,遑論以小時來計算生命流逝的速度。
老蘭州揮着手,使勁地深呼吸,他攏着嘴,高聲地道:“打起精神來!腳步邁起來!”
楊越在後邊邊拍手邊喊:“唱首歌吧!”
隊伍響應道:“好!”
那聲音有些無力,但透着堅強。楊越在腦海裏滾動着他學過的所有歌曲,道德組歌,團結就是力量,準備打仗,打靶歸來……
但是,他覺得所有的歌都沒有那一首深埋在心中的歌聲具有号召力。
他起了一個頭。
“向前向前向前!預備,唱!”
公路兩側的隊伍明顯愣了幾秒,但是随即,高昂的歌聲就響徹了天空。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着祖國的大地。
背負着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我們是工農的子弟,我們是人民的武裝……”
這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
隻在集會、儀式和隊列行進時才被允許奏唱的軍歌。
它的歌詞铿锵,節奏有力,并且充滿了驕傲、自豪和鼓舞。
楊越在這個時候把它拿出來,無疑給所有隊員打了一針強心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