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楊越知道,胡坤确實幫自己背了黑鍋。
如果當時他堅持自己上杆子,而不是因爲抽着煙讓歐陽山去冒險的話,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胡坤的運氣不好,他當時面對着歐陽山,并且發現了危險的苗頭。他開口制止了,但是歐陽山還沒來得及履行高空安全規章。
牛再栓說的沒錯,這是事故!
完全的責任事故。
如果歐陽山就此犧牲,他可能連烈士都評不到。
楊越回到三班,看見蘇沐晨正在整理自己的床鋪。張朝封在收拾東西,幫着胡坤的床位往裏挪動了一格。
“怎麽了?”楊越問。
蘇沐晨擡起頭,“今晚回不去了,明天要幫你們體檢,下午還要去别的邊防連。”
楊越掀了掀嘴皮子,“你不會是想睡在這吧?”
“連部住了三個,加上我們醫療站的司機,已經住不下了。我和别人也不熟,邊防連我也不想去,就在你這擠一晚上。”蘇沐晨淡淡地說。
楊越沒反對,他現在沒心思想别的。
“随便吧。”
楊越倒在自己的鋪位上,兩眼一閉就是歐陽山摔下來的樣子。他伸着手,說着“我沒事”。楊越苦笑了一下,他當時就已經有反應了,不然他的臉不會那麽紅。
可是所有人都認爲那隻是驚吓過度的表現,從沒有往肺水腫方向去想。
蠢貨!一幫蠢貨!
如果不是蘇沐晨,歐陽山……
楊越想到這,轉過頭,伸着雙臂,給蘇沐晨一個結實的擁抱。
“蘇,謝謝你。”
蘇沐晨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落下來,她再也忍不住了,聲音哽咽道,“楊越……我真的怕我沒能救活他……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我都不敢去問軍區醫院,他的消息……”
楊越的眼眶也濕潤了,他輕輕地拍着蘇沐晨的背,“你做的很好,真的!他已經脫離危險了。你做的真的很好,相信自己,如果你不在,我們都不敢想象事情到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他現在應該躺在全疆軍區醫院的加壓氧艙裏,你放心吧,他不會死的。”
蘇沐晨哭得更厲害了,一雙手死死地抓住楊越的肩膀,不肯松開。
楊越把自己的鋪位留給了蘇沐晨,他自己找到牛再栓,主動要求連站三班崗。牛再栓知道蘇沐晨在三班宿營,也沒說什麽,揮一揮手,去吧。
淩晨六點的時候,高愛軍接過了楊越手裏的槍,讓他回去休息。
蘇沐晨蓋着海軍被,已經沉沉地進入了夢鄉。楊越回到帳篷裏,悄悄地躺在了她的身邊,蓋着歐陽山的被子,久久都沒能入眠。
八月二十二日,施工隊接到了撤離的命令。全連用了一天的時間物資裝車,臨出發拆除帳篷的時候,衆人才發現近三個月的風吹日曬,他們用作當帳篷的車篷布早已經千瘡百孔。但好在白天的氣溫較高,一路向下也不覺得大風寒冷。
從阿卡孜達坂下來,楊越回頭望着那漸漸遠去的喀喇昆侖山脈,靜靜地出神。
它仍舊巍峨,依然雄壯。隻是在楊越的心中,它也更加悲壯,令人神傷。
“那就是一尊神。”張朝封坐在對面,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楊越點點頭,那的确就是一尊神,你以爲你觸到它了,可實際上你連它的邊都靠不近。它就在你的眼前,仿佛唾手可得,但它依然遠在天邊,一輩子都不能達到。
鼓膜傳來了壓抑的陣痛感,楊越捏着鼻子,緩緩地往耳朵裏灌氣,直到“啵”一聲,楊越才感覺到了輪胎在砂礫公路上摩擦的清晰聲音。
張朝封已經把自己脫成了一個脫毛公雞,光着膀子喘着粗氣。
熱浪迎面撲來,車廂裏也快呆不住了。楊越把車簾子卷起來,挂着,滿地的黃沙頓時就撲入了眼簾。
葉城,又回來了。
部隊幾乎沒有整休,在葉城呆了一晚上之後,車隊出發向葉爾羌縣挺進。成百上千輛汽車打着雙閃整齊勻速地行駛在公路上,看那戈壁灘上碧藍的湖泊,和挂在高高的天空上的雲彩,讓大家都以爲回到了喀喇昆侖山,但又不像。
因爲昆侖山的湖泊更藍,更清澈,就像晶瑩剔透的藍寶石。昆侖山的雲更白更低,伸着手就能摸到裏面的水分。
楊越生怕在有冰雹砸在自己的臉上,他把頭縮在擋闆裏,不敢探出。張朝封則抱着自己的棉大衣,盡管渾身冒汗,但他卻不肯松手。
他在害怕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把自己卷進深不見底的懸崖。
但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從葉城出發的那天下午,部隊停在了葉爾羌河邊的綠洲。再往前一公裏,就是葉爾羌的古城牆。
牛再栓拍打着車體,吹哨子。
“防化連,下車集合!”
楊越穿着破爛的作訓服,小心翼翼地從車上爬了下來,他覺得他還沒有從喀喇昆侖山上下來。
但當他踩着了柏油公路的地面,腳底傳來的踏實感告訴他,他們真的已經回來了。
就像做了一場激情蕩漾的噩夢般,他們回到了海拔隻有一千三百米的平原上。他們再也不需要忍着強烈的頭疼,和爆炸的肺部一步一步地向上,再向上。
師長的獵豹車上,布滿了泥漬,他從車隊的身邊緩緩地通過。
楊越清楚地看見,老頭子正在向所有部隊敬禮。
隊列離開了車隊,駕駛員開着卡車,進城了。
張朝封愣了半天,叫道:“人呢?人不帶進去嗎?”
隊列裏一陣轟然聲,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們留下來要幹什麽。按照連縱隊列,牛再栓把隊伍整理好。
“政委說,縣政府動員了很多群衆,在主幹道上歡迎部隊凱旋,所以,我們要徒步進入。”
楊越扭頭,看見所有的師直部隊都已經在公路上列隊,看這模樣,的确是要徒步進城。
可是他們的身上,沒有一個人的衣服是完整的,楊越自己的褲子不僅開了裆,褲縫還裂開了一道将近一米的縫隙,熱風灌進了褲腿,吹在他裸露在外的大腿皮膚上,熱烘烘地。張朝封打着補丁的工作褲也磨爛了,半邊屁股露在外面。
他們已經三個月沒有理過發,沒有洗過臉,他們的臉上,鋪着一層厚厚的泥殼子。他們的頭發亂糟糟地像鳥窩,長得能遮住整張臉。他們布滿了傷口的手背上,有的還生滿了凍瘡,黑乎乎的手指,已經看不到原來的膚色。
這樣的隊伍,能徒步進城嗎?
能讓城裏的群衆看到嗎?
他們看到了這樣的一支軍隊,會嘲笑嗎?
他們會說看,那是一群要飯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