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
洪福酒館裏,這幾日多了一個夥計。頭上裹着一個灰布巾,穿着灰衣,模樣不怎麽好看,臉上全是麻子,鼻子邊上還有一顆大大的痦子。可怕的是這個人醜就醜吧,偏偏一雙眼睛亮得很,琥珀色的瞳孔盯着人的時候總讓人覺得欠了他銀子。
因爲長得太醜,人又高,往酒館裏一站總是給人一種莫名壓迫感,導緻最近洪福酒館門可羅雀。齊夫人站在櫃台後面打着算盤,眉頭越皺越緊,她歎口氣看着蕭練說道:“不如你去樓上去吧?”
宮變當天,齊夫人驚覺不對,趕緊帶了莫老頭和盟裏幾個兄弟去正陽門,但是也隻趁亂接回了曹景昭的屍體而已。新帝登基後,宮裏戒嚴,留在宮裏的幾個眼線也傳不出消息。
蕭練自從被蕭元達砸了一劍托醒來後就不怎麽愛說話。他聽齊夫人讓他上樓去,也沒說話,轉身默默朝樓上走去。
洪福酒館是朱雀大街上最高的建築。蕭練住的閣樓是以前用來放雜物的,房間雖然又矮又擠,但勝在有個窗戶可以将整個朱雀大街盡收眼底。
大臣上朝都要從朱雀大街過,蕭練已經連着觀察了幾日,發現幾日裏來從朱雀大街上過的車裏,一輛王府的車都沒有。
估計這皇城裏所有的宗親都已經被蕭鸾軟禁起來。外有蕭鸾,内有蕭谌把持羽林軍,偌大的皇城一隻鳥都進出不了。
蕭練從南秦州回來,一路上都是關卡,州與州之間不能通人。全靠蕭子倫一塊腰牌才入了京。但入京之後,蕭子倫第一時間就被帶回了自己的府邸,十餘個官兵将蕭子倫的王府圍住,将他軟禁在裏面。
而蕭練裝作駕車的馬夫才沒被官兵注意,一路逃到了洪福酒館。
這幾日裏能去找的地方他都找了,他去過義莊,裏面的除了幾句已經高度腐爛的屍體什麽都沒有。他也去過亂葬崗,他把每一座新墳都鏟開過,被人當作過惡鬼。他去過六疾館,他去過京城大大小小的每一座醫館,他記得鬼面郎君說過,如果沒有一個醫生醫治何婧英的話,她活不了。
但是沒有,哪裏都沒有。
他希望真能像他曾經看過的電視看過的書那麽狗血,何婧英隻是被哪個人家救了,也許一時失憶了才沒出現。
蕭練腳邊放着一個箱子,那箱子裏不時傳來“咕咕咕”的聲音。蕭練踹了箱子一腳。這鬼玩意兒,好些天沒有喝到何婧英的血,成天叫個沒完。
那天蕭練放了點自己的血喂它,竟然被它嫌棄了。現在隻能逮了老鼠來扔到箱子裏。
他一直以爲自己離京,是在保護何婧英。但是當他聽見齊夫人說何婧英從陸良帶了洞螈回來,還口口聲聲說着弑昏君的時候,他才知道他錯了。
他一直都錯了。
他以爲他喜歡何婧英是自己的事,所以他不能給何婧英造成困擾,他隻要默默的喜歡何婧英就好。
他怎麽從來就沒想過何婧英也是無奈呢?
他爲什麽要默默地站在一旁,而不是抓住她的手将她拖出泥沼?
蕭練敲了敲箱子:“我要是帶你出去,你能不能找到你主人?”
“咕咕咕。”
蕭練歎了口氣,就算是你能找你主人,我也不能就這麽把你放出去大街上亂走啊。
這段時間裏,他腳邊箱子裏這個洞螈便是他所有的希望,何婧英千辛萬苦把洞螈從陸良帶了出來,怎麽會不回來呢?她明明做了那麽多準備。
蕭練從旁邊的小籠子裏逮了一隻老鼠來放進箱子裏,默默地沿着樓梯走下去。
酒窖裏關着一個人。是宮變那天齊夫人他們趁亂帶回來的一個蕭鸾的士兵,這兩天由莫老頭守着。
蕭練走到昏暗地酒窖門口,看着莫老頭正端了藥碗從裏面走出來,漆黑的藥渣沉在碗底。
人明明被鐵鏈子拴住,還是讓莫老頭挂了彩。莫老頭摸了摸自己被打得腫起的半邊臉:“這個人被鐵鏈子拴住還那麽厲害,要不是每天一碗加大了計量的安神湯灌下去,這個酒窖都要垮了。”
“幸苦莫伯了。”
莫老頭揮揮手:“你那面具兄弟在裏面,你進去吧。”
蕭練走進酒窖,見鬼面郎君在裏面給被鐵鏈鎖住那人施針。那人腦袋上已經被插成了刺猬。
鬼面郎君是昨日進的京。宮變之後,外面的物價翻了好幾倍,錢都不值錢了,可他還能用手裏的神仙玉露丸換得跟鹽商進京的機會。
鬼面郎君回頭看了看蕭練:“這人和竹邑那些藥人差不多。”
“差不多?”
鬼面郎君将被綁着那人的後腦勺頭發撩起給蕭練看了看:“你看着這裏,這個疤和當初蕭道賜劃的差不多。”
“小華佗?”
“嗯,應當是,除了他我想不到别人了。但這個疤和竹邑裏那些人的又有些不一樣,短很多,細很多。”鬼面郎君比劃了一下:“小華佗以前喜歡給人換狗腦子,這個口子不夠吧?”
蕭練蹙了蹙眉:“不用換腦子,也許隻是動了腦前葉。”
“腦前葉?就是那些劇裏面說的連環殺手卻掉的那一部分?”
“差不多。腦前葉缺損的話會導緻情感認知障礙,若是再去除他們的痛神經,這些人就和殺人機器沒什麽區别。”
“那肯定就是了。”鬼面郎君擡起那人的手臂,那人的手臂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新鮮疤痕:“莫伯喂藥的時候這個人掙紮得很厲害,我明明看他手臂都撕裂了但他就像是沒有察覺一樣。”
鬼面郎君将那人腦袋上的銀針一根根收了起來:“這就難怪蕭鸾攻入皇城會那麽順利了,這樣一支軍隊打進去,以一擋十,誰見都會怕。”
“也有不怕的。”蕭練低頭捏着手裏的一顆平安扣。
鬼面郎君回頭看了一眼:“這事我也聽說了,你也别太難過。”
“嗯。”
蕭練回京的時候,正好見到了曹景昭的屍首,就放在洪福酒館後面的院子裏。他的頭顱被生生斬了下來。他的身子是莫老頭從雲龍門撿到的。頭顱卻是齊夫人在鍾樓下撿回來的。
齊夫人趁亂闖進宮裏的以後,連曹景昭最後一面都沒見着。但光看曹景昭的屍首,也知道雲龍門一戰有多慘烈。
這個輩子都想去戰場上殺敵的青年,将自己的一身孤勇都灑在了雲龍門前。他的手臂、身上全都是傷。
他面對的敵人是戰争機器,他砍在敵人身上的刀,不會讓敵人覺得痛。但他所承受的每一刀,都是淩遲。
他手臂上、身上幾乎沒有一處是好的。蕭練都看不明白他是血盡而亡,還是在活着的時候被蕭鸾砍下了頭。不管是哪一種可能,都太過殘忍。
他是一個勇士,曾是皇上、皇後的近身侍衛,蕭鸾便用他的頭顱來祭旗。
蕭鸾提着曹景昭的頭,站在鍾樓之下,說“所取自有人,卿等不需動”。在這樣壓倒式的力量面前,誰還敢反抗?
王寶明寫下懿旨,蕭昭業在未央宮裏被絞殺。這些對于蕭鸾來說都如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蕭練垂首苦笑道:“他是我的兄弟。有的時候仇都不知道找誰報。”
“你還是相信皇後還活着?”
蕭練堅定地看着鬼面郎君:“隻要一日未見到她的屍體我都信。”
鬼面郎君搖了搖頭,将鎖着的那人腦袋上的金針都摘了下來,想了想對蕭鸾說道:“我有辦法讓你進宮。”
“什麽辦法?”
鬼面郎君将自己的面具取了下來:“用這個。”
“你要我裝成你?”
鬼面郎君笑道:“你可别小看天師。雖然不是個什麽好東西,但沒有哪個主君不喜歡的,求仙問道,長命百歲,當了皇帝就剩這點理想了。”
蕭練将面具從鬼面郎君手裏接過來:“多謝。”
“你别急着謝我,我也隻是想到這一個辦法可以讓你進宮而已。不過以現在宮裏的情況,你就算進去了估計也不能随便走。想要打聽消息還要費一番功夫。而且你一但入宮去就是一個人了,我們都幫不了你。”
“無妨。”蕭練将面具戴在自己臉上。
再擡起頭時俨然已經是鬼面郎君的模樣,除了那一雙琥珀色的雙眸。
明天蕭練與何婧英終于又可以一起戰鬥啦!
感謝不出林的打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