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婧英手裏捏着何胤給她的一份地契。這是蕭練之前讓何胤在危難時刻給她的。東海之濱的地契,一個不會被人騷擾的世外桃源。
但這世上,她真的能逃嗎?東海之濱又真的能護她周全麽?
她将手輕輕搭在自己隆起的肚腹上。她懷有龍裔,能躲到哪去?
蕭鸾比她想象中來得更快。
蕭鸾的大軍幾乎是與蕭元達的捷報一同到來的。
自蕭子良逼宮之後,皇城是第二次被圍。就像一個宿命,你無論如何躲也躲不了,躲不掉昏君誤國,躲不掉被當作妖妃祭旗的命運。
僅僅是一個月而已。一個月前徐龍駒血濺昭純殿,現在就輪到了皇上。
歲蓮惶急地跑了進來:“娘娘,宮裏都亂了套了,聽外面的人說,京城各處都走了水,大軍要攻破城門了!”
何婧英擡頭看着歲蓮:“曹侍衛去雲龍門前,已經跟本宮說過了。”
歲蓮左右爲難地看着何婧英:“娘娘,快走吧,現在走可能還來得及。”
何婧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暮色沉沉,将天際都染了一抹血色。何婧英平淡道:“歲蓮,去爲本宮備一桌酒菜。”
歲蓮苦求道:“娘娘,這都什麽時候了?幹什麽還要備酒菜啊?娘娘趕緊走吧。”
何婧英不容置疑地看着歲蓮。歲蓮抿了抿唇說道:“那請娘娘等一等。”
不一會兒歲蓮就走了來,都是小廚房裏現成的菜肴,好幾道都冷了,但都是今天早上備下的,看着顔色還是青翠可人。
歲蓮擺盤的時候都有些毛毛躁躁的,酒壺裏的酒都灑出了來了一些。“铛”地一聲脆響,歲蓮袖中掉出一支步搖,是何婧英不常用的那支。
歲蓮頓時背脊都僵直了。
何婧英擡眼淡淡地看了一眼:“拿着吧賞你了。”
歲蓮有些僵硬地将那支步搖撿了起來:“娘娘……”
何婧英不耐煩道:“你走罷。”
歲蓮一愣跪伏在的地上向何婧英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頭也不回地走了。
昭陽殿外,宮人雜亂的腳步聲、驚呼聲響成一片。金銀玉器摔碎的聲音從殿外傳來。何婧英也不去理會,自顧自拿了一本書開始看起來。面前那一桌酒菜就那樣靜靜地擺在那。若不是外面的呼喊聲震天,這昭陽殿中就還是往日的模樣。
“哐啷”一聲,昭陽殿的大門被打了開來。何婧英擡頭看去竟是鬼面郎君闖了進來,不由地有些詫異。
鬼面郎君急急地說道:“西昌侯已經帶人打到雲龍門來了。你怎麽還在這裏?”
何婧英平靜地問道:“來的人都有誰?”
“西昌侯與蕭坦之在雲龍門,陳顯達、王廣之在正陽門,徐孝嗣與沈文季已經到了鍾樓。”
何婧英蹙眉道:“沈文季都讓他找到了?他們用了什麽方法把沈文季藏在京城?齊夫人爲何從來沒察覺過。”
鬼面郎君看到何婧英那不疾不徐地樣子,幾欲嘔血:“我說娘娘,您能不能挪挪您矜貴的腿,跟我走?我方才去鍾樓上看了一眼,不知道西昌侯帶來的都是些什麽怪物,力氣極大不說還不怕痛,跟瘋子一樣!宮裏的侍衛根本守不住!”
何婧英挑眉看着鬼面郎君:“你覺得本宮能出得了宮?”
鬼面郎君把自己的面頰揭下,露出一張俊俏但卻有一道長長的刀疤的臉:“你帶上面具換上我的衣服快點出去。我跟着那些宮女太監一塊跑就好。”
何婧英有些好奇的看着鬼面郎君:“你爲什麽要幫本宮?”
“蕭練出征之前拜托我的。我就救你這一次。”
何婧英淺淺一笑:“謝謝。”她又指了指面前的一桌酒菜:“本宮還在等人。”
鬼面郎君莫名其妙地看着何婧英:“你在等誰?”
何婧英合上書,掃了殿外的天色一眼:“快來了。”
話音剛落,果然從殿外沖進來一個穿着桃紅錦袍的人來。
徐佩蓉由宮女攙扶着走了進來,臉上半點驚慌也沒有,趾高氣揚地看着何婧英:“你居然還在這裏?膽子倒是不小。”
何婧英輕松地看着徐佩蓉:“今日宮裏遭難,最後倒是妹妹你來陪我。本宮當真是沒有想到。”
徐佩蓉鄙夷的看着何婧英面前的酒菜:“你難道還以爲皇上會來陪你吃飯不成?”
何婧英意味深長地看着徐佩蓉:“那皇上應該在哪裏?”
提到此事徐佩蓉仍舊嫉妒。雖然蕭昭業日日在昭純殿留宿,但隻不過是因爲五石散和那些歌姬而已,跟她可一點關系沒有。
有時候,蕭昭業還會在服用了五石散之後喊何婧英的名字。但是這麽屈辱的事情她怎麽會說出口呢?
徐佩蓉一臉傲氣地看着何婧英:“皇上現在在哪都不重要了。”
何婧英淡淡地笑道:“既然皇上來不了了,那你就陪本宮用這最後一餐吧。”
徐佩蓉不悅地皺了皺眉:“你什麽意思?”
何婧英坐在桌前,将兩個杯子裏斟滿了酒:“你我姐妹一場,卻從來沒有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算是本宮的不是了。”何婧英又擡起頭意味深長地看着徐佩蓉:“你我二人以後怕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就算本宮要走,也不能餓着上路是不是?”
徐佩蓉狐疑地看着何婧英:“你竟然知道我要做什麽?爲什麽還敢在這?”
何婧英不答,隻是将手中的酒杯拿起。
徐佩蓉忽然之間心如擂鼓,竟然是下意識地想逃。但她還是止住了腳步,隻是高傲地看着何婧英。她從來沒在何婧英身上讨到過半點便宜。這最後一刻了,怎麽能還被她将氣勢壓下去?
何婧英見徐佩蓉臉上變了又變的神情,啞然失笑道:“妹妹是怕本宮在酒裏下毒?”
何婧英搖搖頭,将自己手裏的杯中酒一飲而盡,随後又将徐佩蓉杯子裏的酒端起,也一口氣喝了下去。
何婧英微笑着看着徐佩蓉:“妹妹現在放心了吧?”
何婧英将酒壺放到徐佩蓉面前:“這隻是普通的酒壺,不是鴛鴦轉香壺,妹妹要是不放心就由妹妹來斟酒好了。”
徐佩蓉打量了酒壺一眼,緩緩地在杯子裏倒上酒。
何婧英拿起筷子随意的夾了一塊桂花糖藕放在嘴裏:“妹妹這是早就打算好了吧?當皇後哪有當太後來得好?”
徐佩蓉跟着何婧英夾了一塊桂花糖藕,瞪了何婧英一眼:“若不是我爹爹勸我忍着,我早對你動手了。”徐佩蓉撫了撫自己隆起的肚腹:“最好這是一個小皇帝,若不是的話,我還得養别人的兒子,姐姐你說這是不是爲難我了?”
何婧英輕笑一聲,又夾了一塊火腿絲放在嘴裏:“徐大人早就與西昌侯合謀了吧?本宮倒是有些不解,徐大人在宮裏已是說一不二的地位,爲何還要幫着西昌侯?”
徐佩蓉也跟着夾了一塊火腿絲,好笑地看着何婧英:“你怕是忘了我那個姐姐是怎麽死了的吧?”
何婧英歎口氣道:“果然是如此啊,本宮一直就覺得徐大人的心胸也太過于寬廣了些。所以這件事情是在你進宮前就謀劃好了?隻等你身懷龍裔?”
徐佩蓉臉上現了得意之色:“誰讓你也有了身孕呢?要不是這樣我們也不會急着動手。”
何婧英笑道:“西昌侯這麽着急。是怕安陸王與龍骧将軍進京勤王吧?”
徐佩蓉不屑道:“安陸王有什麽好怕的?隻怕現在腦袋都沒了。”
何婧英的手一頓:“什麽意思?”
徐佩蓉得意地看着何婧英:“你果然什麽都不知道。在皇上下旨讓安陸王整頓安西軍的時候,運過去的那批糧草裏就加了點東西,如今要踏平安西軍有何難?”
何婧英蓦地擡頭看着徐佩蓉:“安西軍護衛我大齊多年,如今你們滅了安西軍,拿什麽與北魏對抗?”
徐佩蓉頗有些不屑地看着何婧英:“你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這些天下大事你操心個什麽勁?”
何婧英手裏緊緊地攥着酒杯,忍了又忍才沒有将酒杯砸過去:“安陸一直是蕭雲端的勢力,隻要他不開城門,你們拿他如何?”
徐佩蓉笑嘻嘻地答道:“他不是跟随郡王最好了麽?将随郡王的頭顱送過去,他安陸王還不出來?”
“你們竟然對宗親動手!”何婧英隻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涼了。“到底是本宮小看了你們。”
徐佩蓉十分得意:“所以說你沒用啊!做個皇後也不過是金絲雀,你還想勸谏皇上做個明君。若世上人人都是明君,這個江山還怎麽改姓易主?”
何婧英緊緊攥着酒杯的手松弛了下來:“徐佩蓉你知道嗎,本宮以前其實并不想要你姐姐徐婉瑜的命。本宮隻希望她能安分守己就好。”
徐佩蓉鄙夷道:“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
何婧英看了眼旁邊香爐上那支快要燒完的那一支香,平淡地看着徐佩蓉:“就像本宮從前也不想要你的命一樣。”
徐佩蓉瞪大眼睛看着她:“你想幹什麽?”
何婧英如釋重負地靠在軟墊上:“本宮怎麽可能事事讓你們如願?”
忽然徐佩蓉腹中傳來一陣絞痛,她下意識地伸手撫着自己的小腹,但鮮血已從喉頭湧出:“你!你什麽時候給我下的毒?”
徐佩蓉身後的宮婢已經亂了陣腳,一個宮婢驚叫着跑了出去。另一個小太監從徐佩蓉身後沖了出來,從袖中拔出匕首就向何婧英刺了過來。
鬼面郎君擡起一根凳子,對着沖過來的太監,一凳子掄了過去。
何婧英懶懶散散地看了桌上的菜肴一眼:“酒裏,菜裏,都有。上好的鶴頂紅,就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你。”
鬼面郎君蓦地擡頭看着何婧英。
徐佩蓉不可置信地看着何婧英:“你不是也吃了嗎!”
何婧英歪過頭看着徐佩蓉:“本宮體質特殊啊。”
“你……”徐佩蓉還想說什麽,但是已經沒有機會了,她瞪大了眼睛歪倒在桌上,血從她的嘴角、眼角流出。
那小太監見徐佩蓉死了,轉身也跑了出去。
鬼面郎君轉身看着何婧英:“你行啊你,我隻見過和人拼酒的,還沒見過和人拼毒的……”
鬼面郎君話還沒說完,就見何婧英從椅子上滑了下去。鬼面郎君大驚,一把将何婧英扶住:“你不是體質特殊嗎?”
鮮血從何婧英的下擺湧了出來,将她的衣裙浸濕。何婧英一臉慘白,蒼白的嘴唇哆嗦道:“果然還是不行……這個孩子保不住……”
“你瘋了!”
鬼面郎君趕緊将何婧英抱到床上。他手足無措地看着何婧英身下流出的血瞬間将被褥全部浸濕。
何婧英慘然一笑:“其實就算生下來,我也保不住他的命的,又是一個嫡長子,活不成的。”
鬼面郎君胡亂地将杯子蓋在她身上:“該怎麽辦?你知不知道該怎麽辦?要不你等等!我去給你找個太醫來!”
何婧英眼神開始模糊,連鬼面郎君臉上那一張銀質的面具都快要看不清楚:“你走吧……”
“好!”鬼面郎君将何婧英的手臂拉起來,就要将她背在背上:“你忍着點,我們出去再治。”
何婧英抽回手坐回床上:“你自己走!帶着我你走不了!你要能跑出去你去找蕭練,讓他也走。回到他自己的世界裏去。”
鬼面郎君頓了頓回頭看着何婧英:“他爲了你才來的。”
何婧英搖搖頭:“不值得。爲了我不值得。我們也不能改變任何事情。他不屬于這個世界,讓他走吧。”
“蕭練讓我在關鍵時刻救你一命,我不能食言。”
何婧英一把攥住鬼面郎君的衣袖,冷汗從她的頭上一顆顆落下,她撐着最後一口氣說道:“救一個注定要死的人,還是救你的朋友?你選!你滾!讓蕭練也滾!走!”
模糊中何婧英隻見鬼面郎君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朝着宮外跑去。
何婧英倒在床上無力地笑了笑,模糊中他又聽見那聲熟悉的聲音:“阿英……”
可是她已不再會心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