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良一個“好”字哽在喉頭,看着袁錦盈因跑得太急,一個不穩摔了一身的泥。她被蕭昭胄扶起來,不顧身上的污泥,又朝他跑了過來。
“雲英,你不要一錯再錯了,求你,想想我跟孩子。”
蕭子良看着這個素來端莊的妻子,身上落滿了泥的樣子,心下不忍。
他虧欠袁錦盈良多。一直以來袁錦盈爲他做着竟陵王王妃,爲他生下蕭昭胄。其實自打他認識王融以來,他與袁錦盈就沒有了夫妻之實,袁錦盈一直以來就是他的一塊遮羞布。但袁錦盈從來沒有怨言,所以他心中更覺得虧欠。
就在他心中猶豫,不忍,心生退意的時候,更讓他驚愕的場景出現了。
在袁錦盈與蕭昭胄身後,蕭鸾領兵跟在他們身後騎馬而來,何胤騎馬立于蕭鸾身後。蕭鸾帶的兵不多,單論兵卒的話,蕭子良與王融根本不會放在眼裏。但是随着蕭鸾這些兵馬來的竟是京城裏所有的官員!浩浩蕩蕩一群人,遠遠看去黑壓壓的一片,看得蕭子良頭皮發麻。
王融咬牙切齒道:“何子季!”
王融隻道城外的兵進不來,可沒想到何胤壓根就沒去城外求援兵,而是大半夜的把京城裏所有朝臣的府邸挨個都敲了一遍,将他們從被窩裏拉了出來。
更損的是,何胤把朝臣都聚攏之後,還去敲了王敬則的門。如今王敬則就一臉鐵青地走在衆人之首。
王融起事,王敬則如何不知,但百官站在他門口,他總不能把他們全殺了吧。如今隻能一言不發地走在最前面,一張臉陰沉得能擰出水來。當他看到立于正陽門前傲睨天下的皇上時,他知大勢已去。
百官被何胤帶來時并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走到近前,看到正陽門外劍拔弩張,王融與蕭子良與皇上對峙,心下皆是駭然。
“竟陵王爺,王元長,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竟陵王,你帶兵逼宮,是要反了嗎?!”
“竟陵王你狼子野心今日終于憋不住了吧!”
辱罵如潮水般将蕭子良吞沒。
大勢已去,隻能棄卒保車。
王敬則整理了自己的衣衫怒喝道:“元長!你這是要做什麽?我王家數代英烈,怎生了你這麽個亂成賊子!”
王融眼底微紅,緊盯着蕭子良。
若來的隻是蕭鸾、何胤,他們還能拼死一搏,但來的是百官,他們能怎麽辦?總不能将百官屠盡。
若是皇上如預料之中那樣倒在移花館,或是昏迷不醒都好,他還能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讓百官相信是太孫欲行不軌。但現在皇上好端端地站在這,他能怎麽辦?
王融身後三千将士,盡皆将兵刃扔在地上,跪了下去。
更令王融驚懼的是他看到皇上身後何婧英從羽林軍中緩緩走出,手裏還提着一個嬌豔的女子,正是媚夫人。
媚夫人若開口,王家便完了。
王融回頭看了看蕭子良,哽咽道:“雲英,你誤我!”
說罷,王融蓦地站起,提劍向何婧英撲了過去。
“小心!”蕭昭業臉色煞白,眼睜睜地看着王融持劍撲到了何婧英的面前。
就在王融的劍要貫穿何婧英的身體時,斜刺裏殺出一個青衣和尚直取王融咽喉。王融原本的目标就不是何婧英,身體一斜,劍尖偏了三寸,用左肩接下青衣和尚一劍,順勢将自己的劍貫穿了媚夫人的胸膛。
死人不能說話,剩下的才能由得他說。
蕭練神色森冷,目光凜冽,手中的劍貫穿王融的肩頭。
王融忍着劇痛,将自己的左肩從劍上拔了出來,幾步退到蕭子良身邊。
蕭子良心中一痛,一把扶住王融:“元長!”
哪知道王融一個轉身,将自己手中的劍紮入了蕭子良的身軀。蕭子良震驚地看着紮在自己身上的劍。沒有傷及心脈,但卻從自己身體貫穿而出,看上去甚是可怖。“元長?”
王融哪允許他說話,又将劍往裏推了幾分,譏諷地笑着露出沾了鮮血地森森白牙:“蕭子良!你隻要乖乖聽話就能做一個傀儡皇上!是我王融失算,竟然讓你兒子逃了出來!”
什麽傀儡皇上?
什麽兒子逃了出來?
蕭子良腦中嗡嗡作響。
王融将劍從蕭子良的身體裏拔了出來,怒吼道:“我王融經天緯地之才,卻屈居你竟陵王之後,這天下本來就該讓位賢者!”
王敬則急怒,吼道:“王元長!你瘋了嗎!”
王融大笑三聲:“我是瘋了!王敬則你個老匹夫!你要是肯聽我的,我早已成事了!我爲王家做了那麽多!你怎麽不感謝我!”
“王元長!我王家世代忠良,怎融得你污蔑我王家清白!”
王融将劍掼在地上:“我王融頂天立地,一人做事一人當!老匹夫你懦弱,不代表我王融懦弱!我王融不屑與爾等懦夫爲伍!”
說罷,王融深深看了蕭子良一眼:“蕭子良誤我!”
言畢,那柄殺了媚夫人,又傷了蕭子良的劍深深紮入了王融的心口。
蕭昭業臉色陰沉,王融竟想憑三言兩語就将罪責全部攬在自己身上,讓王家與蕭子良都脫罪麽?
蕭昭業冷聲道:“王司空就沒有什麽想說的麽?”
王敬則波瀾不驚地看了蕭昭業一眼,從人群中走出。他從王融心口拔出劍來。跪在皇上面前,雙手将劍高高舉起。
“皇上,王融此事老臣确實不知。但王融乃我王氏子孫,老臣身爲王氏家長,老臣難逃罪責。王氏一族罪無可恕,還請皇上降罪。”
蕭昭業嘴角泛起一個冷笑,就這樣就降了?
皇上看着王敬則并未言語,也沒有拿起王敬則舉在頭頂的刀。
王敬則保持着一手舉刀的姿勢,一手從懷裏拿出半枚虎符放在自己面前。“皇上,老臣有負皇上重托,再難擔大任。隻是我王氏子孫世代忠烈,還望皇上留老臣死後一個清名。”
到了這個時候,皇上淡漠的臉上總算動了一動,冷聲道:“王融假傳軍報其罪當誅,他既已伏法,那就曝屍三日。”
蕭昭業蓦地擡頭看着皇上。假傳軍報?竟然不是謀逆之罪?
爲何皇上要饒過王氏一族?皇上不是一直都想除掉王氏一族嗎?
蕭昭業的目光落在早已萎頓在地的蕭子良。難道皇上竟是要用這個方法保蕭子良麽?
王敬則聽見皇上這樣說,終于舒了一口氣,跪伏在地:“謝皇上隆恩。”
皇上擡頭看着蕭鸾點了點頭,似是贊賞。皇上目光掃視過在場的文武百官。這些官員的臉上有的惶恐,有的懼怕,有的恭順,有的谄媚。皇上心中暗暗生起了一絲嫌惡。想當年他與太祖平定天下時,斬殺的正是一張張這樣的臉。
比起這一張張臉,連王融都可讓人贊上一句勇氣可嘉。
皇上心中泛起一陣凄涼。他曾以爲他會是一代明君,他會殺盡那些屍位素餐,居心叵測的谄媚之人,讓真正的有志之士立于高位。可當他當上帝王,他才發現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簡單,不是殺一兩個人奸臣就可當明君。
月色明朗,他未忘年少時的赤子之心,但他的宮城前卻一片狼籍。
半晌他終于開了口:“朕百天之後,當傳位于太孫,由西昌侯蕭鸾……”他的目光落在何胤臉上停留了半晌,在他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之後,最終落到了蕭子良身上:“與竟陵王蕭子良共同輔政。”
這位帝王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在文武百官面前直接說出了遺诏。百官皆是駭然,全都跪伏于地。
蕭子良與蕭昭業在一片,“皇上萬壽無疆”的呼喝聲中蓦地擡頭看着眼前的帝王。
他們沒有人能參透這個殺伐果斷的帝王究竟在想什麽。
蕭子良更是惶恐,如果說之前他已心如死灰,那麽現在他幾乎被放在火上在烤。
爲什麽皇上就放過了他。他謀逆這麽大的事,沒有血洗他竟陵王府就算了,竟然命他……輔政?
他百思不得其解,如遭雷亟。
比蕭子良更加憤懑的是蕭昭業,皇上遺诏傳位于他,卻讓想要取他性命的蕭子良來輔政?他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臉上應當作何表情。甚至忘了跪伏于皇上之前要恭順地看着地上。他怔愣地看着皇上,臉上盡是不甘。
皇上看出蕭昭業的疑問,隻是溫和地看向蕭昭業:“法身,你自己的路,要自己走。”
蕭昭業不解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可是又不能追問,隻能在心裏打上了一個結。
皇上似是疲憊至極,對百官說道:“不早了都回去吧。”
皇上落寞地轉身,目光落在蕭練身上:“和尚,陪朕去喝杯酒。”
蕭練怔愣地擡頭看了皇上一眼,随後恭順地跟着皇上朝皇宮深處走去。
森嚴的皇宮裏飄出一縷酒香。蕭谌加強了宮中的戍衛,所以這縷惬意的酒香顯得格格不入。
蕭練垂手站在一邊,皇上揮了揮手讓他坐下。他也不推辭。
皇上讓朱壽給蕭練倒了一杯酒,放在蕭練面前。蕭練頓時有些尴尬,拿不準是該說“阿彌陀佛,出家人不可飲酒”,還是從善如流的将這杯酒喝了。
皇上倒也沒逼他,自斟自酌了一杯說道:“和尚,你沒什麽想問朕的?”
蕭練自然知道皇上再說什麽,今夜皇上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一道迷。蕭練低垂了雙眸:“皇上雄才大略,仁厚禮賢。”
皇上嗤笑出聲:“雄才大略?仁厚禮賢?”他似乎将這八個字反複咀嚼了一番,最後讓自己笑出了聲。
蕭練擡頭看向皇上,這個值得尊敬的帝王。南北朝上百年的分裂,上半年的戰亂,幾乎民不聊生。這位帝王雖然不如秦皇嬴政,漢王劉邦,沒能結束這個分裂的時代。但在這樣一個連連戰亂的時代中,他能讓百姓十餘年都不受戰争屠戮,平安富足。他是一個心系百姓,英明剛斷的明君。但蕭練卻不能對他說這些後世之人對他的評價。
皇上笑夠了,擡頭問蕭練道:“今日救朕的人明明是何胤,你知道朕爲什麽不讓他來輔政麽?”
蕭練從善如流地答道:“不可再有第二個王家。”
皇上一雙高深莫測地雙眸有了那麽一瞬的亮光:“你竟然能懂。”
皇上笑了,笑得有些釋然。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沒想過蕭練能達。他問,隻是因爲他心中有愧。
皇上似乎是找到了一絲趣味:“那蕭子良呢?你怎麽看?”
蕭練對上皇上那雙深入寒潭的雙眸,看到了些許寂寞的神色,在高處久了,自然而然渾身都會被寒氣浸透。蕭練對答如流:“一個能安天下名士之心,拔了爪牙的親王,不用憂懼。”
皇上的眼裏含了些贊賞又問道:“那朕爲何又不滅了王融九族?”
蕭練答道:“大敵當前,國不可亂。”
皇上捏着酒杯,神色裏有遺憾和不甘:“不錯,每年國庫有一半的賦稅都是王氏所繳,動了他們也會傷了大齊根基。”皇上眼光落在蕭練身上:“若朕的子孫有你這般通透,朕也就沒什麽憂心的了。”
皇上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微眯了眼看着蕭練:“你若是王融,今日朕恐怕也不能坐在這裏喝酒了。“
蕭練心中一凜,來自帝王的逼視讓他背脊都涼了。蕭練垂目道:“貧僧是出家人。”
“出家人?”皇上嗤笑道:“一個會犯殺戒的出家人?”
蕭練噎得沒了言語。
皇上笑得有些促狹:“和尚,你給朕背一段《無量壽經》來聽聽。”
蕭練頓時僵住,渾身血都涼了。他是陰差陽錯裝了和尚,之前可是一點準備都沒有。
他上一次穿越來,要考曆史,他不會,他便回去背了。結果這一次穿越來告訴他要考佛經?這也太他娘的難了吧??
蕭練就像是一個懷揣着曆史小抄走進政治考場的人,整個人都有些尴尬。
皇上被蕭練的神情逗得好一陣笑,終于還是放過了他。他高深莫測地看了蕭練一眼:“和尚,把酒喝了吧。”
說罷皇上起身往涼亭外走去,走過蕭練身邊時,皇上頓了一頓:“和尚,至少把《地藏菩薩本願經》背了吧。明日朕來考你。”
說罷皇上走了出去,下台階時皇上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肋骨:“臭和尚,你她娘的還真下得去手。”
寫權謀寫得好頭疼呀,下一本想開個喜劇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