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東,一處面水背的莊園門前。
從長安來的谏議大夫于承,正面無表情地宣讀朝廷敕書。
“……朝廷流放罪員不得借故逗留洛陽,敕到之日即刻起程東下……”
對面是張成行爲首的一群東宮的官員,此時他們正躬身聆聽,他們對這道敕令十分不滿,依然表現出恭敬姿态。
隻有英俊高大的杜荷挺身擡頭看着宣旨的于承,眼裏的神情極爲不屑。
于承讀完敕書擡頭陰冷地看對面諸人,薛元超見了就要上前接旨,卻被杜荷伸攔住。
于承看見陰恻恻地問道:“你們要違抗朝廷旨意嗎?”
……
衆人臉上露出無奈,進退兩難。
“呵呵……”
隻有杜荷看着于承毫不在意地呵呵冷笑。
于承見此心裏恨極,神情陰冷地質問道:“杜驸馬——你笑什麽?”
杜荷似乎聽了什麽笑話竟然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
爽朗的笑聲傳出很遠,身邊的其他官員都紛紛側目。
于承見杜荷完全無視自己,氣的臉色通紅,面目猙獰地威脅道:“你們這些罪員逗留洛陽,已經觸犯了朝廷法令,如今還敢拒接朝廷敕令,放聲狂笑,簡直罪不可恕……”
“哼!”
杜荷冷哼一聲打斷于承,看着于承不在意地道:“你一個罪徒流人,拿着一份僞诏就敢威脅我。”
于承聽了勃然大怒,厲聲喝道:“放肆,本官乃朝廷天使,宣讀朝廷敕文……”
杜荷聽了呵呵冷笑道:“朝廷天使?你不過是隻喪家之犬罷了……你洛陽于氏多行不義,在長安被萬民唾棄,連祖墳都被百姓掘了……
太子殿下心懷仁慈隻懲首惡,把你們這些族人流放嶺南,你居然還敢回來助纣爲虐,真是不知死活。”
于承出身洛陽于氏,是原東宮詹事府詹事于志甯的族子。
當年李世民授意于志甯借谏議之名破壞李承乾的人望。
李承乾收拾于志甯時發動長安百姓深于氏罪行,于氏數代罪行被揭露公之衆,憤怒的長安百姓扒了洛陽于氏在長安城外的祖墳。
這是整個于氏一族的恥辱,他們跟李承乾不共戴天。
長孫無忌重新掌權要對付李承乾,第一個想到就是被李承乾遠竄嶺南的于氏族人。
“杜,杜,杜荷——”
于承被杜荷當面揭了老底氣的臉色鐵青,指着杜荷說不出話來。
杜荷看着于承,臉色一冷,大聲喝道:“來人呀? 把這個假傳僞诏的奸賊拿下!”
身後立即走出一隊護衛上前把于承兩臂抓在身後,押着他就往裏走? 于承從長安帶來的護衛早就被杜荷的護衛摛下了。
被押走的于承一邊奮力掙紮,一邊大喊道:“我乃是朝廷欽使抓我等于造反……杜荷造反人人得而誅之。”
杜荷聽了隻是笑道:“一派胡言,本驸馬隻是捉了一個假傳敕令的流徒,你于氏作惡多端連祖墳都被百姓扒了,你還有什麽資格在朝廷做官?”
杜荷說罷見于承沒有答話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 他身邊的其他人卻都是憂心忡忡。
杜正倫猶豫着對杜荷道:“杜驸馬我們把于承扣下? 不奉敕書,怎麽向朝廷交待?”
杜荷聽了神色正反問道:“朝廷? 長安現還有朝廷嗎?”
劉祥道聽了大驚失色道:“杜驸馬不可亂說,陛下還在太極宮。”
李世民登基多年君威隆重? 這些人雖然無故被貶,但也不敢明目張膽地違抗他的旨意,隻是想着借李承乾的勢力推翻李世民。
杜荷聽了劉祥道的話? 面朝長安方向用手捂臉? 聲調悲痛地喊道:“陛下? 陛下……”
衆人見杜荷如此作态? 以爲李世民出了什麽事,君臣一場? 不覺都露出悲戚神色。
杜荷覺的氣氛差不多了? 才放下手語氣深沉地道:“陛下怕是——。”
“陛下怎麽樣了?”
禇遂良對李世民最是忠心? 見杜荷隻說了一半急忙問道。
衆人也都急緊地看着杜荷? 等着他往下說。
杜荷見此走到衆人對面? 神色鄭重地道:“太子殿下親率大軍平定遼東,凱旋班師? 獻俘太廟,舉國歡慶,且可向四夷示以恩威。
陛下何等的英明睿智? 怎會這在此時下诏:令太子殿下駐軍燕都?”
杜荷說罷滿懷希望地看着衆人,隻是衆人聽到這裏就知道杜荷想說什麽了? 全都沉默以對。
杜荷見衆人裝糊塗心裏暗惱,大聲問道:“諸位都知道陛下服食的‘仙藥’就是毒藥,皇太孫薨于洛陽諸位親見。陛下比皇太孫中毒更深,真能安然無恙?”
……
……
杜荷說罷見衆人仍然沉默,知道這些人需要消化他說的話,而且此事最終還要李承乾做決定。
便不再逼近迫他們,朝衆拱拱道:“諸位隻管放心地住在求是園裏,某受太子殿下命令保護諸位就不會讓任何人傷諸位一根汗毛。”
說罷便當先往裏走去。
……
……
求是園是洛陽藏書樓的外園,每月定期在這裏舉辦文會,供居住在洛陽城的讀書人發布新書、辯論經義的地方。
幾個月前這些大臣衆大臣被李世民貶出長安,走到洛陽李承乾命令洛陽官府把這些人留在洛陽,這些人就住進了求是園。
張成行、杜正倫、禇遂良、顔師古等人都曾經身居高位,而且學問不俗,很受洛陽書書人敬重。他們也借着跟洛陽讀書交流的機會,把朝廷情況傳遞出去。
隻有馬周來到洛陽就一直纏綿病塌,不見外客,雖然杜荷派人四處尋訪名醫,細心爲他醫治依然不見好轉。
于承前來傳敕衆人也沒有讓驚動馬周。
隻是杜荷現在透露出來的信息有些吓人,禇遂良便示意近來和馬周關系頗近的薛元超去向馬周請教。
……
……
薛元超一走進馬周住院子,就見面目浮腫的馬周無力地歪在廊下的竹榻上乘涼,院裏燃着火盆伺候馬周的老仆馮大把一疊疊寫着字的紙往火盆裏丢,一邊丢還一邊抹眼淚。
薛元超不明所以便開口問道:“馮大你這是做什麽?”
馮大擡頭看一眼薛元超,還沒有說話榻上的馬周聽見聲音知道是薛元超來了,隻是擡起頭,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道:“元超來了。”
“見過馬相公。”
薛元超忙朝馬超躬身行禮。
馬周此時已經雙目失明看不見薛元超,隻是根據薛元超的聲音,把臉朝薛元超的方向移一點道:“不必多禮。”
薛元超見此心下凄然,強笑着快步走到廊下道:“馬相公今日精神了許多,看來您的病就要好了。”
馬周先是拍拍身下的羅漢床示意薛元超坐下。薛元超見此便坐在馬周的竹榻上,并用手抓起馬周的手示意自己在他身邊。
馬周臉上帶笑容道:“我也覺得今日身子輕便許多,就命人把我擡出來,也教馮大我把的身後事了一了。”
馬周說話神态輕松好像,是在說不相幹的人。
聽在薛元超耳裏卻十分難受,急忙道:“馬相公您不能這樣想,您還——”
馬周聽了擡手止住薛元超的話頭,淡然道:“元超,我病這些日子多虧有你照顧,我甚是感激。我自感時日無多了,以的怕是不能再與閑話了。”
“馬相公——”
薛元超隻喊了一聲,就已經泣不成聲了。
薛元超得李承乾看中提拔重用,這讓對李承乾十分崇拜。馬周被李承乾盛贊爲大唐的賈宜,因此薛元超非也常敬重馬周的才學。這一次他們一起流放馬周病重家人不在身邊,薛元超作爲這群人裏較爲年輕的一個,就主動承擔起照顧馬周任務。
兩人接觸一段時間,馬周對薛元超這個後輩也十分欣賞,閑時常指點薛元超學問和政事上的問題。
薛元超對此十分感激,以師禮侍奉馬周。兩人雖然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馬周見薛元超真心傷心,歎一口氣,費力地伸出另隻手拍拍薛元超的手背,待薛元超情緒穩定才接着道:“人有生老病死,乃自然之事。”
“可是相公乃是太子殿下盛贊的大唐賈宜,太子殿下還需要您輔佐着君臨天下……”薛元超急切地道。
馬周耐心地待薛元超說完,莞爾一笑道:“當今陛下簡拔我于微賤之中,以才力緻位卿相,豈是賈宜一介窮困書生所能比的?”
……
馬周頓了頓接着道:“有道是‘一朝天一朝臣’,我已無力再事新主。況且太子殿下天縱之才,大唐君臨天下乃是早晚之事,豈在于我哉?”
……
“大唐能有今日強盛,是陛下和太子殿下英明睿智,慈臨萬姓所成,我等臣下微功不須有表。今日我命馮大把我往日所寫的奏疏都燒了,以免後世以此奏疏彰顯陛下之過……:”
“什麽?”
薛元超聞言大驚,馮大燒的竟然是馬周往日寫的奏疏,這些奏疏都是馬周寫給李世民的,貞觀年間很多大政方針都是根據這些奏疏施行的。
現在馬周爲了不使後世用這些奏疏作爲證據罵李世民,在自己臨死前命人把這些奏疏全部燒掉……
“别燒了,快别燒了……”
薛元超做爲馬周的學生對老師的著述有着極深的執念,聞言再顧不得其他,一邊大喊一邊跑到院裏去搶馮大手裏奏疏。
隻是他到底慢了一步,搶到手裏的隻有幾頁殘篇,薛元超拿着殘篇欲哭無淚。
回頭走到馬周床前問道:“相公,這些都是您的心血,應該留給後人!”
馬周不以爲意道:“這些都奏疏都是寫給陛下的,陛下也都已經看過了,很多還頒布爲诏令,留着還有何意義?”
……
……
馬周說罷見薛元超不說話,便又問道:“今日朝廷派人前來所爲何事?”
薛元超聞言一驚,忙道:“是命我等盡快東下的敕命。”
馬周聽了面露苦笑道:“長孫無忌這是要逼太子殿下起兵清君側啊!”
薛元超聞言一想也覺得有道理,長孫無忌如此逼迫,就是爲了逼李承乾起兵造反。想到剛才杜荷的表現,薛元超不無憂慮地道:“太子殿下怕是真要起兵了。”
“元超何以得知?”馬周忙問道。
薛元超忙把剛才杜荷的話詳細地對馬周說一遍,馬周聽完略一思索道:“太子殿下應該還沒有起兵之意,杜荷隻是自做主張。”
薛元超聽了剛松一口氣,就聽見馬周繼續道:“隻是此事杜荷怕是不會死心,真不知太子殿下最後是班師回朝還是……”
薛元超聽了眼前一亮,喜道:“太子殿下這一回可不是孤身回去長安,是可以名正言順地率領數萬大軍回長安的。”
馬周聽卻沒有喜色,認真給他分析道:“正因如此,長孫無忌才要逼太子殿下造反,因爲隻有太子殿下真的造反他才有理由向關中各府征兵。”
“同時太子殿下手下的一些将軍爲了更大的功勞,也會勸太子殿下起兵清君側,如果一路打進長安他們功勞将比班師回朝進長安更大。”
……
薛元超聽吃驚地睜大眼睛道:“怎麽會這樣?”
“唉-——”
馬周也爲李承乾爲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