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官必有課,有課必有賞罰。
身、言、書、判、德行、才用,觀天下之材。
吏部考察七人組僞裝成商人,帶着六名喬裝打扮成随從的護衛,正在黃龍來福客棧辦理入住。
“呦,客官,不好意思啊,沒有上間了,隻有中下等間,就這,也隻剩三間房。”
“噢?看來生意不錯。”
“托您老的福,咱們這啊,又到一年一季的展銷會。有那外地的爲訂現貨,不想等,也是爲将自己的物什談個好價,怕談不攏,他們早早就來。這就住滿了,您幾位爺也是嗎?”
這幾位身上有墨汁味兒的爺,含糊的微點頭。
又找了兩家客棧,勉強找到能湊齊十間看起來還算體面的房間。
七名吏部官員,每人一間。
此考核組,最大的帶隊官員是吏部左侍郎。
可見皇上對這條線,包括已考察完的奉天等城池有多重視。
六名護衛,兩人一間。
這一行人,明明可以到達黃龍就享福,隻要他們通知宋知府。
但他們謹記自身的職責,抵達黃龍打算暗訪。
先通過自己的眼,去觀察黃龍官員的聲望、廉恪、明敏,當地百姓治安,像倉禀稅收和人口增加等等,他們并不急,這都可以在亮官身後,看記錄說話。
可以感覺出來,至少這一組下到地方,又由左侍郎親自帶隊,不會出現考課不實、虛報政事績效之事。不會隻寫勞績,不記拖欠和不妥。
反之,這一行人要是看到不好的,他也真會給你往上寫。
第二日,這一行人,身穿布衣,坐在面湯鋪子吃面,近距離聽老百姓唠嗑。
通過老百姓們說話才知,爲啥昨兒找客棧費勁,客棧看起來還魚龍混雜,人特别多,連大通鋪都住滿了。要隻是外地商人不至于。
原來今兒是黃龍府城的大集日。
還有個新鮮詞,老百姓說是促銷日。
府城裏大多數的商戶,會在今日拿出幾樣,降價處理大甩賣。
附近各縣的百姓紛湧而至,就爲搶這些。
各縣的小商小販和貨郎們也早早就來了。
聽起來挺有錢。
沒錢,咋甩賣也沒人買不是。
“老人家,咱們這裏從入秋後就變冷,一年也就種地的收成吧,冬日裏還有活幹嗎?”
老人家尋思:把那個嗎去掉,俺們能一直忙到臘月。上面一個政令,下面就能幹瘋。這幾年就沒歇過。
“您外地的吧?”
“是啊,老人家,我們……”
侍郎大人還沒說完,老人家就不樂意了,喝令考察組其中一名官員,“你扔什麽呐,扔垃圾桶裏。”
指了指道邊的垃圾桶。
愛護環境,人人有責。
老人家這一嗓子,好些人都擡頭。
被斥責的官員望着他們家大人,打小沒被如此打臉,人人露出譴責他的目光。又沖他家大人,指了指道邊那看起來挺漂亮的木桶,上面都帶着蓋呢,那是裝垃圾的?
之前,這一行人還納悶,那是幹什麽用的,沿路幾百米一個,幾百米一個。
沒一會兒,面湯鋪子前,出現手推車,車上放着大掃帚還有好些桶。
來人進鋪子後院,裝泔水拉走。
推車的時候,看到路上刮樹葉,他還停下車,用大掃帚劃拉劃拉樹葉子搓走。也時不常的檢查路邊垃圾桶,看裝沒裝滿。
除黃龍特色垃圾桶,京城的主要街道也這樣收拾,但引起考核組注意的是百姓們聊的話。
說那掃垃圾叫王絕戶。
絕戶,罵人的話,其實人家裏有個女兒。
說那王絕戶現在算是行了,還混上吃皇糧啦。
考核組官員這才明白,黃龍街道分爲片兒,每片兒都有一位負責街道清掃工作的人員。
也不是什麽人都能吃上這“皇糧”,必須是這幾條街上,出了名的家庭最困難之人。他們這一天從早到晚的工作就是巡視街道,掃大街,冬日清雪,收泔水垃圾等等。
“走吧,咱們到百姓說的那個,環衛管理站看看。”
據說,清掃各片區垃圾的人,在發“官饷”的環衛管理站當職。
不止這些片區清掃工,環衛管理站也雇傭好些專門處理畜禽糞污的人,将糞污拉走統一肥地。
另外,還有一隻特殊的獸醫隊伍,也屬于官府雇傭性質。
專門下鄉巡邏、防控動物疫病。
“老爺,您看,那石頭房應是他們說的公共廁所。”
侍郎大人微點頭。
這都是在别的府城沒見過的。
黃龍公共茅廁多,茅廁裏特别幹淨,幾個城門那裏都設有這個。許多百姓進城第一件事,就是上廁所。
這個時候,考核組官員還能感慨兩句,這個是特色,那個是别的城池沒有的。
可這一天暗訪下來,他們已經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記錄了。
因爲,特色太多。
黃龍最主要的城門那裏,有當職屋。
宵禁關城門,爲防止下面各縣有緊急突發情況出現,像火災,像殺人啦等等,第二天開城門再彙報,再到現場怕黃花菜都涼了。
據傳,每晚這個當職屋裏,都會有一名“大官”值夜。
連知府那麽大的官,以身作則,一兩個月裏都會被輪到一天,在這裏對付一宿。
當職屋身上,用白灰寫着标語:官員要堅持一線值守,常态化防控不放松。
侍郎大人特意用兩手擋住陽光,向裏面扒眼看看,這裏白天鎖着,夜裏才會打開。裏面就一鋪炕,一個辦公桌,一個小爐子上面坐着水壺。
黃龍有專門的車站,官府出錢用大棚子搭的。
夏天等車能防暑躲雨,冬日等車能防風躲雪。
車站裏做小買賣的不少。
去往哪個縣的,前面有大牌子,也有專人吆喝,不會亂停車。
另外和車站對着的還有存車處。
可以将私家車停放到這裏,有專人給看管。這專人絕對不會偷您車,他們是吃“皇糧的”。
放心上交看管銅闆和喂牲口的錢,即可領取車輛牌子。回頭憑牌子上的字領車。
黃龍城裏,還有一大特色。
那就是,公園。
不是有錢人家才能逛園子,官府出資給老百姓也建了一個大園子。
看花看草,蕩秋千、放風筝,不再是老百姓想象裏的神往。
公園裏有吃“皇糧”的園丁,他們手很巧,用五顔六色的鮮花修剪出“黃龍歡迎你”的字樣。
草木正綠,花開迎客。
小橋,劃船,假山流水,荷花池,天上飛翔的風筝,随處可見園區工作人員巡邏,以防調皮小孩禍害東西或掉進水裏。
練雜耍的,養鴿子的,逗猴子的,抽尜的,這種買賣的藝人也全在這裏。
公園裏有許多借着趕集來見識的百姓。
侍郎大人坐在秋千上,一不小心将自己悠了起來。
“明日,下去走走。”
三日後。
考核組一行人,穿過挂有展銷會洽談畫面、開江打漁圖畫的長廊,出現在黃龍府衙會議室。
宋福生作爲接待代表,正表情認真向考核組做報告。
修大壩、圍山防止污泥石頭掉落、村村通工程修路,這早就已經彙報完了。
宋福生正向考核組彙報,這幾年農業生産指導服務,種出來的東西,府衙也會切實有效爲百姓的農作物進行推廣服務。
在這個過程中,因爲總有官員帶隊下到各縣各村,所以也推進了政令能及時進村入戶。讓百姓都能知曉。各地有問題已能做到及時反饋解決。
然後,像是政績漁業增值等,民聲方面的貧困學子助學束脩費,宋福生就不說了。
他直接示意手下官員向考核組彙報工作。
他點名,主抓哪個的,哪個彙報。
意思很明顯,黃龍有今天,方方面面看起來尚算不錯,離不開專門負責每一攤的官員,每位官員都擔起了那攤職責。
考察組始終埋頭記錄,隻有這時,聽聞這話,才擡頭看一眼宋福生,又看了一眼大家。表示同意,可以由每個官員都講講。
吏部考核組裏有兩位官員,在記錄時還開了下小差。
難怪黃龍官員,上下一心,感覺不出有分幫分派,互相下絆子之嫌。
說實話,竟有點兒羨慕。覺得他們的“老大”,要是能這麽護着他們該多好。
給表現機會,不攬功,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人性貪婪。
一路考核過來,曆經兩個考核地,有的官員“滿身貼金”,所有的好處恨不得都劃拉到自己身上,不好的一推了之,盼着他們去向皇上彙報。
黃龍卻和别的城池不同。
……
這場會議,開了足足四日。第一天彙報,連着兩日查賬,開倉核對,接着審核抽查官員們的公事薄。
官員評級分爲上中下三等九級,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依次。
考核組可以先給一個考核意見,每位官員被評爲什麽級别,最終由吏部尚書上報,到皇上那裏定奪。
不過,一般情況下,除重要的地方官員,皇上心裏惦記着的那種會翻閱查看,其他人基本上就是按照考核組的意見了。尚書大人也不會去改。
這不嘛,考核組成員碰頭開小會,在定黃龍官員各方面評級。
宋知府這人就無需多說了,那指定全是上上。
還有這麽像樣的嗎?
周同知這裏,考核組不知是借光啊,也全是上上。這就代表要升了。
其實周同知在宋福生眼裏真不是什麽有能力的人。最出衆的地方,就是作爲二把手,老老實實地聽他這個一把手。
能幹的羅判官這裏,有兩處被評爲一個中下,一個中中。
主抓的工作,冤假錯案多了點兒,至少比奉天判官多。
雖然考核組心裏清楚,有的官員爲政績考核,無所不用其極,不一定判的都是正确的,但沒人上報、上告,他們能查到的,至少看起來面上比羅判官體面。别的也不歸他們管。
吏部侍郎大人在離開前一日,收到宋知府的舉薦信。
每個地方一把手都可以舉薦一個人,這個有時候比考核組的初審結果還重要,因爲皇上會親自看。
換别的知府,下面的官員爲這個名額,可能會溜須一把手不少錢财。早早就爲這個做準備。
黃龍官員們不敢。心裏清楚,給他們“頭兒”送禮沒有用。
宋福生舉薦的人,正是羅判官。
他用的是他們每半年一次内部的考核結果說話。
也在給侍郎大人舉薦信時,單獨和考核組談了談,闡述黃龍冤假錯案這一塊,翻案比較多的原因。
看起來沒有其他政績亮眼,但他心裏踏實,羅判官也是那任幹能幹的。全是曆史遺留問題,黃龍近一年在清理、證據不足的再重新探查、重審。
并且是自己命令的。理應由他承擔這方面的責任。
羅府。
劉大人離開,羅判官從劉大人那裏得知宋知府爲他去找考核組,如若猜測不錯,被舉薦者也是他,都眼淚吧差的了。
羅夫人更是一夜輾轉難眠。
第二日,羅夫人在錢佩英面前泣不成聲。
說自己想錯了那麽多,夫君受連累被宋大人當面劈頭蓋臉罵了一通,說實話,已做好被穿小鞋的準備。
那些從沒罵過下屬的上峰都會不順心思給下屬穿小鞋,就不用說這都撕破臉的。
他們夫妻二人惴惴,卻也咬牙認下被埋沒幾年就埋沒的心思。卻沒想到,大人罵了就過啦,把那口氣撒了就真沒事了,還舉薦,還爲她夫君奔走。
羅夫人噗通跪地,扇了自己一嘴巴。
她說,自己說的那些惡心話,不是求錢佩英大人大量原諒,這一巴掌,是她真心覺得以後無論對誰,都不會再那麽去想人想事了。
……
考察組離開當日。
宋福生正打算照常下衙回家,路過大辦公室時,衆官員站起身行禮。
宋福生像往常一樣,拎着公事包點點頭,衆官員忽然笑道:“大人,趁着眼下還沒忙的顧不上吃飯,能賞臉,讓屬下們請您吃飯嗎?”
恩?
爲啥要聚餐。
怕他高升離開啊?
你們能不能低調點兒。不能考察組前腳走,後腳就慶功。
宋福生都出去了,就在大家有點兒失望時,他又退了回來,遲疑道:“那個,除了我女婿來,我請你們吃了一回飯。共事這幾年,還請過你們沒?”
沒有,再連碗面條都沒請過。
“那我請你們吧。”
大辦公室裏當即像要有歡慶活動一樣。
宋福生請客還要先回家一趟,他得去後衙向媳婦要錢。
這天,除周同知沒有眼圈發紅,他是哈哈笑。
他覺得自己能升爲知府了,太好了,攤上這麽一位升遷快的上峰,能給他挪位置啊。要是換做别的無能上峰,會占着坑不動。下面的就上不來。
有多位官員喝點兒酒,眼圈兒發紅,就像宋福生明天就要走似的。
有一位不太愛言語的沈大人,坐在宋福生身邊激動道:“給您做下屬,挺過瘾的。”
六月中旬,京城來旨意。
宋茯苓雙手捧出皇上早就給父親準備好的官服。
這身官服,放在家裏幾年。
宋家人都哭了,因爲宋茯苓哭了,在女兒面前像座山的福生也鼻涕眼淚下來了。
茯苓說:“太好了,爹娘還在我身邊。”
宋福生從三品官服加身,任職戶部右侍郎。
之前翰林院行走的丁堅是他手下,林守陽是他手下,混進戶部做幾年小辦事員的謝文宇,是他手下。
陸畔的公子哥朋友們,都是陸畔嶽父的手下。
另外,還有被考核全爲上上的楊明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