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回來的是家鄉,回不去的是故鄉。
故鄉是曾經的原籍大井村。
太遠了,那是沒機會回去的遠方。
至于奉天,是宋九族發迹地,是讓宋九族脫胎換骨的地方,這就是家鄉。
家鄉,颠簸一路,終于到了。
景嬷嬷頻頻向車裏的太恭人傳話:
老夫人,夫人,小姐,國公府老宅的管事來了,正在城門處等待,給您請安。
老夫人,夫人,小姐,肅毅伯府大房長媳身邊的管事嬷嬷,正在前端等待車輛通過,給您請安。
肅毅伯府是誰呀?
啊啊,對,馬老太反應了過來,那是咱家小畔他大姐的公婆家。
肅毅伯府的大房長媳,那不就是小畔他大姐派身邊的得意人來了嘛。
老夫人、夫人,小姐,奉天知府李知府的夫人帶着府中三位小姐,還有十幾位女眷,正在十裏亭外迎接。
富貴也随着景嬷嬷走過來通知,準備好,一會兒下車。
别看前面有國公府、有肅毅伯府在前,李知府家照這兩家官身差遠了。
但前面幾個,身份再高,來的畢竟是管事,屬于下人。
如若這些管事去咱九族的家裏,那是必須要喚到跟前說上一些話的。
借着奴仆的嘴,傳遞問候和感謝。
可咱這是趕路,還沒到家裏,所以對待這種派來的歡迎奴仆,隻需在經過時露個面,沖車外點點頭,表示看到了,感謝。
回頭,管事們向主子回話,也是有瞧見宋知府的親眷就行啦。
但是到李知府這裏就不中了,必須要下車。
因爲人家來的不是管事,是正經主子在迎接。
再一個,别說是李知府的親眷,和宋知府和宋錢氏平等平坐的身份,就算是來了比宋知府官職低的知縣親眷,咱也要下車。
凡是正經主子來了,宋家隻要是不想擺譜,禮節上都要下來說一些話,才會繼續上車趕路。
十裏亭,那大風吹的,要下雪了,已經開始刮冒煙風卷着雪沫子向臉上飄。
就這種天氣,下來說話,對方凍夠嗆,咱家裏人也不好受。
搞得宋茯苓和李家三位小姐說話很分心,她總怕一場大風刮過,将她頭上帽子刮飛。
李家三位小姐也挺沮喪,覺得根本完不成交好宋小姐的任務。
出府前,娘親們有特意囑咐,現在交好宋知府的愛女還來得及,那位畢竟還是宋小姐,等她成爲王妃了,再想成手帕交可就難了。
搞得錢佩英和李夫人說話時,也分心看眼李夫人的耳墜子。
李夫人左耳上的耳墜子被風吹的刮在頭發上,右面的搖搖欲墜,說笑間,捏帕子的手凍的通紅。
真是難爲這些“爲外交”奔走的夫人們。
咱家人畢竟才下車,車裏有暖爐。
李夫人她們卻是站在這裏等很久了,有手爐,在東北壓根不管用。
你就想吧,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氣,最冷時能到達零下四十度。端碗熱乎面條隻說一句話,回頭你再看那碗面條,那就被凍住了。風一吹過,透心涼,手爐根本不夠幹啥的。
這就是北方人爲何稀罕穿皮毛的原因,皮毛擋風。
恩,更是北方人脾氣躁大嗓門的原因。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裏的人,能靠喊話完成的事情,他就會扯脖子吼,他冷啊。
敢拽着他大冬天絮叨,真敢給對方個大嘴巴子。都要被凍死了,誰要是還敢磨叽,他能不急眼嗎?
所以說,李知府的親眷們,咱差不多點兒得了,禮節點到爲止,誠摯邀請過宋府做客,咱炕頭唠吧。
馬老太一邊笑着對衆位李氏親眷們揮了揮手,一邊走路明顯比往常快,重新上了車。
李夫人那頭也松了口氣,再說上幾句話,她就要被凍透。
這就能看出來,到冬天,北方官員親眷們見面,再怎麽注意禮節想表現的高大上一些,也是不如南方的體面。
穿的厚,外面冷,你來我往話要少,屋裏裝修再好也要有炕,花廳再美也要擺幾個大火盆。
過奉天時。
李秀上車了,要跟着一起回村。
車隊留下一半,載人的車輛不停歇,不打算在城裏站腳。
李秀一上來,嗓門就挺亮,“你們怎的才到,這些日我和大郎他們跑城門沒數了,總覺得你們快到了,然後沒有。”
李秀的兒子小寶,爬上了宋阿爺的車,上車就尋人:“我哥哥們呢,蒜苗哥哥,金寶哥哥他們呢。”
哥哥們答應他啦,這趟回老家,要和他去學堂,震翻全場。
還震翻全場呢,快拉倒,一幫蹲級包子。
人家先生和宋福生婉轉地說了,明年,建議宋九族全體念書的兒郎留級。
米壽單拿出來論,雖然成績不上不下,不到留級的程度,但他歲數太小,又升無可升,就要一直不停的重複念甲子班、甲子班。
剩下的那些,純是一幫不好好念的,笤帚打飛幾十個,不好使。搗蛋、射箭、騎馬,一個頂八個。念書,八個不頂一個。
就前一陣,宋福生回家說留級,給宋福喜氣成啥樣,鞋跑飛了抓金寶開揍。
忠玉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前腳沒稀罕夠蒜苗子,一口一個大兒子的愛稱還熱乎着,後腳就拎着笤帚說要揍死蒜苗子,因爲蒜苗子頂嘴:“你茄子地能種出辣椒啊?我念不好書不是随你?”
富貴是滿院子吼,一幫完犢子的,上個學堂丢人現眼,回家漚糞種地,免得銀錢打水漂。
就那場集體打孩子,要是沒有可親可敬的宋阿爺在,完啦,就得打連天,你方打完我登場,熱鬧到宋福生望着米壽都手癢,想過過瘾來着。隻是米壽感覺不對,先跑啦,那幾日不往姑父跟前湊。
而人家阿爺勸架時是這麽說的:“是先生教的不咋滴吧?咱家胖丫以前咋能給弟弟妹妹們教好,那一個個小詩念的。到了這裏給了他,你瞅瞅讓他給教的,就怨先生不會教。”
這些當爹的還真消火了,因爲覺得有道理。
有種被書院騙了束脩費的錯覺。
這不嘛,宋阿爺一邊稀罕着小寶的臉蛋,掐着摸着,給太爺爺看看牛,看牛長大沒。一邊告訴道:“你哥哥們還沒下學呢,今年本就沒有好好念書,眼下更不能提前走。過幾日,随你三叔一起回。”
而此時車隊要出城了,要直奔任家村。
城門處的百姓們紛紛議論,這是哪個高門大戶回來啦?陣仗這麽大。
咱奉天名人,大名鼎鼎宋福生,的親眷。
城門開,衙役們都面帶着笑,向宋家車隊随行人員點頭打招呼。
經過童謠鎮去往任家村的路口,童謠鎮縣衙領導班子的夫人們在胡夫人的帶領下,紛紛前來迎接。
錢佩英下車,說了幾句客套話,這時雪已經越下越大。
錢佩英也不用像對李夫人一般,要雙方都客氣着表現出“再見”才會離開,她作爲高位夫人,可以率先表示“好,先這樣。”
茫茫雪中,胡夫人望着長長的車隊漸行漸遠,心想,宋家這種才叫混好了回來。
有些事也再不一樣了。
她沒有資格邀請宋家母女來家做客。
從此,她隻有被宋家母女邀請的份兒。
可是,想必,估計想不起來邀請她吧。宋家女成爲王妃,就是這次歸來,宋家定會門庭若市。
“娘,到了?”
“快了。”
宋茯苓掀開車簾指着外面笑,“娘,你還記得嗎?那一片是墳圈子,埋着好些村裏的故去的人。那次做地雷,我爹和富貴叔他們不小心給人家墳包炸開了,又燒紙又絮絮叨叨不是故意的,我爹又給人家埋回去了。”
後來,那家人發現了,那土堆是新的,當誰看不出來,能樂意嗎?帶着鐵鍬找到任家村去了。
甭管你是誰,你是什麽身份也不能炸人家祖墳,那夥人可生氣了。更何況她爹,那時候什麽身份也不是,還不在家,家裏壯勞力全走了。
然後任家村人集體咬死了說不知道,還耍賴說:
“俺們村人是給你們其他村看守墳地的啊?咋能知曉是誰幹的。怎的,骨頭已經不在啦?在,在不就得了,不是沒少胳膊腿嗎?”
想起這些,更是覺得前方的任家村親切。
雖然曾發生過許多不愉快的事情,但是關于任家村,愉快的記憶更多。
有些像什麽呢。
在村裏居住時,村裏誰家少隻雞,誰家鴨吃他家菜了,誰家打井水不講究,弄得四處是水結冰了,愣是能因爲這些瑣事出來罵街。一點點事,就能罵的像結仇似的,恨不得在罵人時就發誓,以後咱别再走動。
可是到了外面遇見沾“任家村”仨字的。
你是哪的人?任家村的,哎呦我的天呐,我也是。大兄弟,我是你村住河邊任老四舅家的小子,咱這可不就是親人見面。
你是啥呀?你這明明隻算和任家村沾親帶故。
那不管。沒飯吃的,會很好意思說,“咱這關系,你給我整口熱乎的,恩那,沒吃呐。”
像宋家這種搬出村的,更是應了那句話“遠了親,近了臭。”比上面舉例外地遇見的還親。
村裏家家提起,都說想念宋家人。
想念俺們村走出去的出息人。
以上,就宋茯苓以前根本無法理解。
如果她不是來了這裏,她還在現代、在城裏,她那一代人恐怕也永遠無法理解就這種算是什麽感情。父母那一代有住過村裏經曆的還好一些。
“什麽聲,”馬老太問道。
富貴穿的像座山雕似的,回話:“鼓聲。任家村知曉咱們回來,已經鑼鼓喧天了。”
……
任家村現場。
曾經,鬧雨災時,自己搭湊的破帳篷,在這個大雪天又搭了起來。
曾經,像吃大鍋飯一樣,家家抱出鍋湊在一起幹活,這回再次家家抱出鍋,抱出柴。
曾經,在這村頭,大夥數次燃起大小無數的火堆烤火,等待宋福生給他們解決征兵難題,等待發下幹活掙的銀錢,這次在漫天大雪中再次燃起。
雪降落的快,卻壓不住旺盛的火苗。
曾坐在宋九族家的破院子裏生吃狼心,後又重新搶過裏正,恢複開朗,還能折騰的下場科舉的任族長,眼下已經徹底糊塗了。
他子孫,後事已經爲他準備了多少回,裝老衣也穿戴過幾次,就在大家覺得他一定挺不過某天時,任族長又一次次挺了過來。
他眼下不認識人啦,不記得以前有個孫兒被狼咬死,不記得自己當過裏正,不記得對岸來了一夥宋姓異地人。
就知曉村裏有個進士碑。
“誰呀?”
任族長小孫兒告訴,“祖父,進士他家人回來啦,團長回來啦。”
“啊,進士是幹啥的?不認識進士。”
任公信跑過來,囑咐任族長的小孫兒,快給你爺領回去,人客多多的,天這麽冷,他出來湊什麽熱鬧。别等會兒這頭正熱鬧着,他嘎一下抽過去又要不行了,那多掃興。
這裏不得不提一句,任族長幾次要不行,到頭來,他最借力的是任公信。
甭管是要出殡那一套,還是病中想尋好郎中,任公信真給張羅了。
就前一陣,都十一月份了,任族長那次嚴重,非要吃西瓜,他兒女沒給整回來,任公信愣是四處托人,急火火地對人說,不行,必須得讓他吃到嘴,不能讓帶着遺憾走。
到底托人打聽,趕着車,買下别村人家地窖裏攢的西瓜。
所以在任族長糊塗的啥都忘了時,他眼下最聽任公信的話,給他買西瓜買吃的啊,這孩子孝順。
這不嘛,任公信攆他回家躺着,他聽話的就走了。
而任公信目前又是裏正了。
沒辦法。
村裏二棚子這些年輕人在镖局幹活,走哪裏誰都認識,回村說話也有分量,可是人家不稀得回村做裏正。
搞得村裏就剩下任公信這個稍微有點兒能力的官迷。
就這回宋家人回來,任公信早早給大兒送信,讓回來和宋家人親香親香,任子笙也攜妻兒正從京城往回趕路呢。
估麽宋福生帶着米壽他們歸來,還有陸家人那面到達奉天,他也差不多是那時候到。
然後,除任公信重新做裏正外,任三叔接過接力棒,做族長。
頭車進村,鞭炮開始炸響。
九嫂子一幫婦女激動的擺手叫道:“馬隊長,老妹子!”
馬老太下車被婦女們團團圍住,被拽着手。
而馬老太必須要喊着說話,要不然這鞭炮和鑼鼓聲太響,“哎呀,兩整年沒見啦。”
又指着遠處幾口大鍋說道:“你們整這景幹啥,咋殺這麽多豬和雞鴨。”
九嫂子說:“村裏沒啥好吃的,尋思給你做豬肉炖豆角絲,特意夏天那陣晾曬了不少豆角絲。”
馬老太說,“炖麽呀,早吃夠了,聽我的,沒炖的快别炖了。大夥喂一年雞不容易。我就愛吃榆樹皮湯,滑溜。整點兒白臉高粱米飯,雜面豆子。可勁兒造,我就想咱屯裏做的那一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