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喬安收到瑞貝卡寄來的一篇文章,是她親筆撰寫,以盡量客觀中立的角度,配合翔實的證據,綜述“傾茶事件”前因後果,澄清真相。
喬安看過以後,深感每一句話都說到了自己的心坎上,就回信跟瑞貝卡讨論了一下。
他以爲這隻是一次普通的通信,沒成想瑞貝卡隔天就把這篇政論印成了小冊子,署名“普布利烏斯先生”,施法喬裝雇傭報童,在萊頓城街頭散發。
在這個年代,公開發表政論無非兩個渠道,要麽登報,要麽在街頭散發傳單。
“小冊子”其實就是篇幅較長的傳單,隻不過印刷成本比較高,而且通常也不是免費的。
在帝國内陸省份,也包括某些風氣偏保守的殖民地,存在出版審查機構,政府不允許私自印行和散發傳單,對于涉及政治和宗教的出版物,監管尤其嚴格。
但是在亞爾夫海姆殖民地,特别是從抵制土地稅的運動爆發以來,對散發傳單這件事就沒有采取過約束措施。
就連“警鍾”那樣赤裸裸威脅茶葉經銷商及其家人的傳單都可以公開散發,瑞貝卡的政論文章通篇擺事實講道理,既沒有人身攻擊,更沒有喊打喊殺,按理說也應該被寬容的對待吧?
可惜現實卻并非如此。
這本小冊子散發出去的第二天,就在城裏引起軒然大波。激進派認爲這是保皇黨人的反攻倒算,一方面組織筆杆子撰文反駁,一方面私下調查“普布利烏斯先生”的真實身份,試圖從物理意義上消滅這個可憎的敵人。
萊頓城議會下設的“公共安全委員會也”聞風而動,派人沿街搜查,回收那份宣揚“歪理邪說”的小冊子并立即銷毀,全城通緝署名者“普布利烏斯”。
這出鬧劇簡直令喬安啼笑皆非。
議會主席傑斐遜先生,曾著書立說宣揚人人都應享有“言論與出版自由”,而他主持下的議會卻不允許别人公開表達異議,這實在是一個活脫脫的黑色幽默。
恰巧就在全城搜捕“普布利烏斯”的同一天,雲網論壇上,有人發帖打聽亞爾夫海姆殖民地的動亂根源。
喬安也沒多考慮就把瑞貝卡的文章貼了上去,并且承認自己就是萊頓港本地人,親身經曆可以證明,“普布利烏斯先生”撰寫的這篇文章,所言句句屬實。
他在雲網上回答的問題,轉貼和引用的文章多了去了,也沒把這當回事。
然而事态的後續發展很快就失控了。
喬安貼出的文章在雲網論壇上引發熱烈讨論,高漲的人氣很快就引起論壇管理員的注意,第二天就把這篇文章推薦到了“雲網新聞”版面的首頁,受到各國讀者廣泛關注,讨論熱度直線上漲,多數局外人對受到走私集團裹挾的“傾茶事件”持批評立場。
雲網上的讀者不知道“314”這個昵稱背後的真實身份,但是萊頓港的有心人不難猜得出來。
6月11日,一個署名詹姆斯·卡倫德的記者,在一份小報上發表文章,指名道姓的宣稱萊頓學院的訪問學者喬安·維達就是所謂的“普布利烏斯”,“保皇派的鐵杆走狗”,“卑鄙的陰謀家和煽動家”,“試圖歪曲真相”,“污蔑醜化亞爾夫海姆人民抵制茶稅的正義行動”。
這份小報不在喬安的訂閱之列,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從瑞貝卡緊急發來的“短訊術”中了解到有人發表文章,給自己扣了一大堆莫須有的“帽子”。
喬安與詹姆斯·卡倫德素不相識,也不明白他怎麽會把“普布利烏斯”錯當成了自己。
至于此人撰寫的那篇充滿辱罵與臆測的文章,喬安捏着鼻子看完就丢進了垃圾桶,不想浪費時間與這種頂着“文人”頭銜的惡棍對線。
這件事倒是給他敲響了警鍾,立刻注銷自己的雲網昵稱,換了一個新号,告誡自己往後絕不能在網上透露現實中的信息,免得惹來這類麻煩。
此時喬安的心态還是比較平和的,直到走進校園,驚訝地發現成群結隊的年輕學生正在狂吼呐喊,抗議萊頓學院收容“保皇黨的走狗”在學校任職。
沒錯,“保皇黨的走狗”就是指他喬安·維達。
就在喬安不知所措的時候,憤怒的學生們已經不滿足于喊口号,抄起棍棒沖進他的辦公室,砸爛實驗儀器,還把他的辦公桌從三樓窗口丢了出去,當場摔得稀巴爛。
作爲這次“抵制校内保皇黨”運動的高潮,奧法專業的學生發揮奇思妙想,制作了一隻“活化稻草人”,在其背後寫上喬安的名字,用繩子拴在脖子上,牽着稻草人在校園裏遊行。
示威的學生們在操場上升起一堆火,戲仿帝國曆史上那些著名的“獵巫運動”,最後把象征喬安的活化稻草人丢進柴堆,執行火刑。
喬安遠離人群,默默旁觀這出鬧劇,仿佛坐在劇院裏,觀看舞台上的滑稽表演。
被小報謠言煽動起來的學生們拿他的辦公室和人偶撒氣,他可以理解,誰又沒有年輕沖動過呢?
然而凡事總要有個底線,喬安希望這場鬧劇适可而止,如果狂熱的學生們試圖對他本人或者他的師長親友動手,他就不能再隐忍退讓了。
校園中的僻靜角落,喬安拉低鬥篷兜帽,雙臂交叉環抱,倚着一株大樹看熱鬧。
這時鬧事的人群中央突然發生騷動,艾倫奮力推開人群,怒氣沖沖的臉龐漲得通紅,身後跟着同樣滿面怒容的托馬斯和愛德華。
三人不顧學生阻撓,沖向火堆,把象征喬安的“活化稻草人”搶救出來——已經被燒焦了半截。
艾倫扯高嗓門反駁小報上那些對喬安的诽謗,試圖澄清真相,勸說狂躁的同學們冷靜下來。
然而他的努力毫無意義,根本沒人理會,反而使自己置身險境,被憤怒的學生們當做“陰謀家”的同黨,沖上來對艾倫、愛德華和托馬斯發起圍毆。
……
·備注:普布利烏斯(Publius)與亞曆山大·漢密爾頓
“普布利烏斯”是亞曆山大·漢密爾頓的筆名。
就我個人淺見,美國諸多“國父”當中最具遠見卓識者,非漢密爾頓莫屬。
事實上,寫這本書之初,我一度想把漢密爾頓作爲主角的原型,雖然後來放棄了這個初衷(主角的孤兒身世算是原設的痕迹之一),但這并不影響我對偉大的亞曆山大·漢密爾頓的敬意。
·史料:出版自由與“安全委員會”(《自由的流亡者》【美】馬娅·亞桑諾夫)
1776年1月,托馬斯·潘恩發表了題爲《常識》的小冊子,咄咄逼人、擲地有聲地爲北美的獨立與共和制辯護。
英格利斯随即寫出了一本小冊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反駁潘恩的觀點,題爲《公正地論述北美的真正利益所在》。
潘恩的文本匿名出版時署名“一個英國人”,但出生于愛爾蘭的英格利斯卻在自己出版的小冊子上驕傲地署名“一個北美人”。
英格利斯希望潘恩的小冊子“像其他文字一樣被世人遺忘”。但事實上,它甫一出版便轟動一時,據說單是1776年一年就售出了50萬冊,相當于每5個北美人便擁有一冊,正是這本小冊子推動了北美人一邊倒地擁護獨立。
相反,英格利斯的小冊子卻被印刷商全數收回并付之一炬,英格利斯譴責這是“對出版自由的無情踐踏”。
更多的冒犯随之而來。“紐約安全委員會”命令國王學院裏傾向效忠派的董事們把學院的圖書館清空,好把整個建築變成大陸軍的軍營。
1776年5月,被懷疑是紐約效忠派的人們被趕攏到一處,被迫上交了他們擁有的全部武器。随後的那個月,更多人被暴民抓捕,“被迫騎在木棍上,赤身裸體,身上傷痕累累。許多人被迫逃離了城市,再也不敢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