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蒂斯爵士拄着拐杖,穿過林蔭走了過來。
老人身旁除了海姆達爾,還有喬安的兩位老同學,去年剛畢業參軍的阿諾德·拉瓦爾和洛瑞·格蘭特。
洛根勉強睜開眼睛,愧疚地望向那位蹒跚走來的老人。
“爵爺……我堅持着撐到現在,隻求用将死之身爲家人與同胞換來一條活路……現在我的目的已經達到,可以了無遺憾地去見伊絲塔了……抱歉,這是我第一次欺騙朋友與家人,也是最後一次……”
原本遮在胸口的手掌,緩緩攤開,半截帶着血迹的鋒利箭頭,從這個男人指間滑落下去。
喬安怔怔望着洛根大叔,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發梢。
他早就覺察到洛根大叔的胸口在滲血,以爲隻是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直到此時才發現,洛根大叔早已受了緻命傷——一支惡毒的弩箭幾乎将他胸膛貫穿,深達心髒!
這支弩箭被拔出來之前,雖然給洛根造成了極大的痛苦,至少還能起到延阻傷口出血的作用,吊住一口氣,使他看起來并無大礙。
就在剛才,當他親手從傷口中拔出這支弩箭,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湧出,殘存的生命力也随之消散……
洛根·沃爾松格,奧斯塔湖與黃昏平原的戰争英雄,就在自己兩年前負傷流血的戰場上倒下,永遠的合上了眼睛。
喬安很想知道,洛根大叔閉眼的那一刻,可曾爲當初義無反顧的幫助殖民者保衛米德嘉德城而感到一絲後悔……
阿諾德和洛瑞,奉拉瓦爾男爵的命令來拜見卡斯蒂斯爵士,随身還帶着鐐铐,受命把“匪首”洛根·沃爾松格押送回軍營關押起來,沒成想犯人還沒受審就選擇自我了斷,令這兩位年輕的軍官感到非常意外。
洛瑞率先回過神來,走上前看了看洛根的面容,憑着牧師的職業經驗斷定他已經停止心跳,沒得救了,頹然歎息,沖阿諾德輕輕搖頭。
“喬安……匪首畏罪自殺,接下來怎麽辦?”阿諾德不知所措地問。
“你問我,我怎麽知道?”喬安不想讓老同學看見自己眼中的淚水,頭也不回地吼道:“去問你大哥!”
“呃,好的!”
阿諾德不明白喬安好端端地爲何沖自己發火,然而現場凝重悲怆的氣氛使他不敢多問,給洛瑞使了個眼色,兩人匆匆回去報告。
卡斯蒂斯爵爺甩開海姆達爾的攙扶,踉跄着跪倒在洛根的遺體身旁,顫抖的手指撫平老友的眼簾,潸然淚下。
“爵爺,我知道您很難過,不過還是要保重身體啊!”海姆達爾勸道。
老人含淚搖頭,字字痛心:“我對不住洛根,更對不住他的兒女,辜負了他們的信賴……如果可以,我願意用自己這條命,換回他的生命。”
“爵爺,我真想不通,洛根一向豪爽豁達,怎麽會突然想不開,就這麽走上絕路?”
海姆達爾眼中交織着悲痛與困惑。
“他明明有在法庭上公開爲自己辯護的機會,免于死刑并非不可能的事,爲什麽偏偏選擇輕生?”
“海姆達爾大師,洛根大叔臨終前對我說的那些話,恰好可以回答您的疑問。”喬安強忍着哽咽說,“洛根大叔在意的不是自己能否脫罪,而是最終由誰來掌握‘定罪權’。”
“如果他接受殖民地法庭的審判,等于承認原住民也應該接受殖民地政府的統治,遵守殖民者制定的法律,無論最終審判結果如何,他都覺得自己已經輸了,與其在法庭上接受審判,他甯可在戰場上結束生命。”
“喬安,除了你說的這些,其實還有别的因素促使洛根走上這條絕路,比如愛妻之死對他精神造成的創傷,更重要的是他心中那個崇高的理想已經破滅,哀莫大于心死。”
卡斯蒂斯爵士接過喬安遞來的手帕,擦了擦眼角淚痕,接着說:“洛根一直夢想着原住民與殖民者能夠和睦相處,他畢生都在爲了促成這個崇高的目标而努力,然而當他得知懷孕的妻子慘遭殖民者殺害,從他決意向殖民者複仇的那一刻起,這根支撐他奮鬥至今的精神支柱,就已經無聲無息地垮掉了。”
“如今回想起來,這些促使洛根走上不歸路的征兆都很明顯,可我偏偏沒有及時覺察到,現在說這些已經太遲了……”
喬安被卡斯蒂斯爵士的忏悔深深觸動,長久埋在心底的憤懑終于壓抑不住,一句句控訴如同灼熱的岩漿,經由他的喉嚨噴湧而出。
“爵爺,作爲這場悲劇的見證人,作爲殖民者的後代,我爲自己的身份感到可恥!”
“一想到我們的某些同胞,尤其是那些背信棄義的無恥之徒,那些口頭上崇敬神明卻不幹人事的畜生,有時候我也會發生動搖,懷疑自己付出那麽大的犧牲,保持人類的身份,到底值不值得?”
“如果隻是個别人如此,我還可以安慰自己,壞人隻是極少數。”
“可是您看看,整個米德嘉德殖民地不都充斥着這種無恥之徒?”
“米德嘉德人總是沾沾自喜的以神的選民自居,聲稱自己是秉承神意來到新大陸拓荒墾殖,自豪的将他們創建的這座城市稱之爲‘山巅之城’,然而他們的所作所爲倒像是一群魔鬼的信徒,米德嘉德這座山巅之城,彰顯的也不是善神的榮耀,而是魔鬼的氣焰!”
“我無法反駁你的控訴,孩子,然而我們必須安慰自己,人類并不都像米德嘉德人那麽壞。”
卡斯蒂斯爵士緊握住喬安的手,仿佛要把自己所剩無幾的樂觀精神,傳遞給這個滿腔悲憤的年輕人。
“況且即便是在米德嘉德城,總還是可以找出五十個義人的,這座城市……總不至于活該被毀滅。”
“但願如此。”喬安歎息道。
這時,身後傳來盔甲摩擦枝葉的聲響,喬安匆匆抹去眼角淚痕,攙扶卡斯蒂斯爵士站了起來。
全副武裝的本尼迪克特·拉瓦爾,如同一尊鋼鐵鑄造的機器,孤身來到宿敵長眠的林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