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夕,暮色。
依然是秋天。
蘇微雲來到神劍山莊的時候,正值秋日,涼風送爽,景色美不可言。
神劍山莊依山臨水,建築古老而宏大,遠近聞名的綠水湖就在翠雲峰下,綠綠的湖水已将整片山莊染得清新,淡雅。
水波蕩漾,倒映着滿天夕陽,使得遠處的翠雲峰更美如圖畫。
這裏的确是個很有生命力的地方。
三少爺的劍和這裏一樣,也充滿了活躍的生命力。
也隻有充滿生命力的劍,才有可能掌握住那死寂輪回,血傷萬裏的奪命第十五劍。
神劍山莊,天下第一劍,謝曉峰,真的已經掌握住了這一劍。
夕陽之下,古湖之畔。
一桌兩椅,一壺清酒,一盤棋局。
“你輸了。”
謝曉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輕輕拈着一枚黑棋,慢慢放在棋盤的一個中心位置。
而令蘇微雲動容的并非一局棋的輸赢勝負,而是他已沒有了大拇指。
對于一位劍客來說,拇指斬斷,也就意味着從此之後,他不能再握劍了。
劍客失去了他的劍,就好比丈夫失去了妻子一樣,也許還要更可怕一些。
謝曉峰慢慢又收回他的手。
蘇微雲開口笑道:“我輸了,我的棋藝不精,比不上你。”
謝曉峰也笑道:“我從小便學下棋,你自然不是我的對手,江湖上能下棋下過我的,可能還不多!”
他說話時,看向了遠處那些宏偉的建築房屋,露出的笑容中帶着一絲淡淡的苦澀。
蘇微雲知道他是因爲什麽而感到苦澀。
謝曉峰驚才絕豔,天下側目。他五歲學劍,六歲解劍譜,七歲時已可将唐詩讀得朗朗上口。
這個人在十多歲時就已擊敗了華山派門下的第一劍客“遊龍劍客”華少坤。
這個人一生下來,就彷佛帶來了上天諸神所有的祝福與榮寵。
他生下來後,所得到的榮譽和輝煌,更是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他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劍客,也是在武林中公認的才子。
他聰明英俊,健康強壯,而且是個俠義正直的人。在他的一生中,無論誰都很難找出一點瑕疵,一點缺憾來。
這使得“神劍山莊”與謝家三少爺的威名一齊遠播,“天下第一劍”謝曉峰更是成爲了江湖中舉足輕重、最受矚目的人物。
若你聽說個“人生赢家”這個詞語,便該知道,沒有人比他更适用了。
——可這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從沒有人會過問!
——人們總是堅持相信自己認爲的東西,隻要他覺得你很幸福,你就是真的幸福了;但凡你敢說一個“不”字,那就是可笑的矯情。
——生活艱難也許已是一個人極大極大的悲哀,但是比這更悲哀的是所有人都認爲你“應該知足”。
謝曉峰微笑着道:“名門世家子弟,怎能不琴棋書畫?我手指斷後,雖不能握劍,幸好卻還能下棋。”
這樣的一名劍客的手指怎麽會被斬斷?他已經是天下第一劍,講實力,論勢力,攀交情,又有誰能将他的手指斬斷?
蘇微雲緩緩說道:“你的境界顯然也已到了手中無劍,心中亦無劍,我想除了你自己以外,沒有别的人能斷你之指!”
“不錯,手指本是我自己所斷!”
謝曉峰沉默了一會兒,怅然道:“然而雖沒有人能斷我手指,卻有人能殺了我!”
“誰?”
“燕十三!”
謝曉峰緩緩道:“燕十三爲了極盡奪命十三劍之變化,明明還處于壯年,卻耗盡心血,變作白發老翁,但以他之性命澆灌出的劍法,那時确然可以殺的了我!”
蘇微雲緩緩站起,以并起中指與食指,輕輕在半空之中一刺,被指尖劃過的空間,仿佛頓時起了一種奇妙的變化。
呼!
就好像秋風吹殘,柳絮折斷一般,是種難以形容的生命凋亡。
謝曉峰神色一動,又瞬息恢複平常,道:“這是奪命十五劍?”
蘇微雲歎道:“是被壓制過後的奪命十五劍。”
他戰敗上官金虹之後,左右雙手的劍法又自然而然地恢複了平衡,他的劍法威力也就回到原先的樣子。
謝曉峰卻一點不爲蘇微雲可惜,而是撫掌道:“妙,絕妙,我見到那招劍法後,本以爲天下無劍可破,想不到還有更奇之徑!”
“我當初與燕十三一戰,他本可以奪走我的性命,但是最終卻手下留情,反而是他一劍殺了自己!”
蘇微雲默然。
——燕十三之所以選擇殺死自己,是因爲他已控制不住奪命第十五劍,他不願意看到自己養出的“毒龍”從此肆虐人間,爲禍天下,所以才讓自己的生命終結,葬下了這至爲恐怖的一劍!
——不論燕十三的境界如何,劍法有多高,但他那種崇高的人格,是不得不讓所有人敬佩的!
謝曉峰也明白他的意思。
那麽謝曉峰既然也見過了那一劍,以他無比的天賦領悟出了那一劍的精華,便隻有斷掉拇指,自此不再握劍!
他不能辜負燕十三的良苦用心。
謝曉峰笑道:“可是你居然另辟蹊徑,用另外一種方法壓制住了奪命第十五劍的殺性,你就比我更厲害了!”
能夠得到“天下第一劍”的稱贊,着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謝曉峰一拂棋盤,将黑白二子分開,各自歸位,棋盤泾渭分明。
“你還要來下一盤棋麽?”
他沒有問蘇微雲具體是怎麽将奪命第十五劍的殺性壓制的,他懂得尊重别人的武學秘密。
蘇微雲道:“不必了,我想把我的方法講給你聽。”
謝曉峰不願意窺探别人的劍法,而蘇微雲卻偏偏要講。
“你真的打算告訴我?”
蘇微雲道:“不錯,我現在告訴你。是因爲我待會兒也要讓你告訴我一個重要的大秘密!”
謝曉峰欣然一笑,道:“那你講吧。總之我沒有什麽不能說的秘密了!”
接下來,蘇微雲才将自己是如何使用少林第一神劍“達摩劍法”中和“奪命十三劍”的秘密一一講出。
其中連“左右互搏”之術也沒有隐瞞。
左手畫方,右手畫圓,正是這門奇術的入門必要之一。
奇怪的是謝曉峰聽完過後,兩隻手仍然藏在棋盤之下,好像沒有要嘗試一下的意思。
“你願意教,但我卻不一定非要學。”
謝曉峰輕輕笑道。
“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我自然也走在我的劍道之上,若是舍了自身,去學你的,反而是落了下乘!”
蘇微雲神色一肅。
從這一點來看,至少謝曉峰對于“劍”的理解,的确要比上官金虹深刻得多了。
謝曉峰問道:“你想讓我告訴你什麽秘密?”
蘇微雲道:“我想問的是,如何才能成爲一個小人物。”
謝曉峰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很奇怪的眼神,望着綠水湖不語。
一陣秋風吹過,蕩起綠水湖波無數,直吹到了翠雲峰上去。
風吹過謝曉峰的發絲,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叫作“沒用的阿吉”的小人物。
“你真的想聽?”
“當然是真的。”
謝曉峰忽笑道:“哈哈,你問的秘密果然很重要,價值幾乎等同于你剛才所說的劍法之秘了。”
謝曉峰曾化名“阿吉”,想要大隐于市,過上普通人的生活,隻不過後來卻被他的情人慕容秋荻逼得重出江湖,這已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怎麽會算是秘密?
而且以謝曉峰看來,它的秘密價值比起“奪命第十五劍”來說,竟也毫不遜色!
蘇微雲緩緩點頭道:“我知道這秘密的價值很大,所以我也願意将我所知道的吐露而出。”
謝曉峰又歎息道:“隻是......”
他在與蘇微雲的談話中,極爲罕見地出現了一次猶豫和遲疑。
“隻是這條路理論上雖也許行得通,可我卻沒有将它走完,你要萬分小心謹慎才行。”
“嗯,我明白,你講吧。”
謝曉峰這才開口,他們這一講,便講了足足七天。
誰也不知道兩人的談話内容到底是什麽,隻有偶爾負責來送飯的謝掌櫃曾得到隻言片語。
他卻也是不知所謂,說不出什麽來。
但是在這次交流過後,謝曉峰便隐入藏劍廬,常日閉關,不問世事。
江湖中的傳聞則是說——有一位姓蘇的不弱于謝曉峰的劍客往神劍山莊去拜訪,與謝曉峰一戰之後,不知勝負,飄然無蹤。
世間從此少了一個蘇微雲,卻多了另外一個人。
大家不知道他姓什麽,就都叫他“小雲”。
一個“不愛說話的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