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眼前草席上的老人就是燕七的父親,就是南宮醜。
梅汝甲曾模仿過南宮醜的裝束——漆黑的衣、漆黑的褲、漆黑的黑巾蒙面,背上還背着一柄漆黑的長長劍鞘。
這大概與南宮醜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是相差無幾的,要不然夾棍和金獅子也不會那麽容易上當。
可蘇微雲現在總算見到了真正的南宮醜。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一張布着猙獰傷疤的臉。
他沒有遮掩他臉上的傷疤,其實一個人既然能取得出“劍底遊魂”的外号,當然早已能夠坦然地面對自己了。
蘇微雲深吸一口氣,說道:“我聽說南宮醜在江湖上的名聲并不好。”
南宮醜道:“不是不好,而是很壞。”
蘇微雲道:“可是我現在卻見到名滿天下的‘金羅漢’、‘智多星’和‘天外遊龍’都心甘情願地在幫助他。”
燕七忽然道:“江湖上的傳聞真假難辨,本就不一定多麽準确。”
南宮醜怅然歎息道:“可卻因爲這些殺人誅心,刃不見血的流言蜚語,活活連累三位老友陪我在大明湖畔躲了整整十七年!”
神駝子、鐵松大師、袁大先生俱默然不言。
三人成虎,積毀銷骨,這些事情自古以來,本就不是十分稀少的。
南宮醜突然盯着蘇微雲,殘軀之中猛地震出一陣嚴肅,一字字道:“我說我平生不曾做過虧心事,你信不信?”
蘇微雲微笑道:“我信。”
“你真的信?”
蘇微雲道:“我其實不怎麽了解江湖上的那些傳聞,但是我隻看見一點,就是有兩個捕快曾和假扮作南宮醜的人一起捉賊。”
燕七立即想了起來,問道:“你說的是夾棍和金獅子?”
蘇微雲道:“若南宮醜真的在六扇門有很多案底,夾棍和金獅子又怎敢明目張膽地和他走在一起?”
“許多小賊欺世盜名,以我名頭亂殺無辜,六扇門捉賊緝案,盤查到了究竟,他們當然是最清楚的......”南宮醜忽然像是用盡最後功力的高手,又躺了回去。
“你果然是小七的好朋友。”
屋中陷入沉默,該說的話好似都已說完。
彼此信任,心照不宣。
鐵松大師突又問道:“可是你既不是少林弟子,那你的達摩劍法究竟是怎樣練成的?”
蘇微雲道:“我另有奇遇罷了,不足爲道。”
他頓了頓,又解釋道:“主要因我先前修煉一門劍法強行突破,隐隐有些走火入魔,不敢妄動殺孽,所以才苦心鑽研少林武功,以期化解戾氣,修善真我。”
南宮醜聞言,神情一動,疑問道:“哦?你能擊敗鐵松大師,那麽便已是一等一的高手,還有何等武學如此邪門,能困擾得你?”
蘇微雲沒有拔劍,隻是伸出右手,并食中二指,以指爲劍,淩空劃了一劃,又輕輕地收回手指。
他所做的就好像蒙童初學認字時,在空氣中的亂畫亂寫一樣,看不出什麽出奇之處。
但在場的是何等大家,一眼便看出其中可怕之處,皆是驚訝無比。
袁大先生道:“這是劍法?”
神駝子道:“此劍殺氣之重,舉世罕見,恐怕就連當初叱咤風雲,入魔已深的‘瘋狂十字劍’也未必比得上。”
“比得上。”
南宮醜突然說話了,而且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嚴肅,如臨大敵。
他當然是最有資格評議“瘋狂十字劍”的人,因爲他本是當年唯一見過那劍法,并有幸逃脫性命的人。
鐵松大師忙問道:“怎麽比得上?”
南宮醜緩緩道:“因爲他們用的本是同一門劍法!”
此話一出,連蘇微雲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和‘瘋狂十字劍’用的是同一門劍法,那就意味着那位殺人如麻的魔頭使的也是“奪命十三劍”!
南宮醜道:“我迄今仍記得那一劍,與蘇微雲剛才用的形雖有異,意卻相同。好可怕的奪命一劍!”
蘇微雲不由皺眉道:“他的武功有多高?”
南宮醜雙眼失神,仿佛沉浸在回憶之中,道:“武林中除了陸上神龍和衛夫人以外,我再沒見過比他武功更高的人。”
蘇微雲隻點了點頭:“嗯,好了,我既已拜訪過前輩,便該走了。”
燕七道:“你到哪裏去?”
蘇微雲道:“去告訴郭大路你就在濟南府。”
燕七臉罕見地紅了一紅,道:“他......他會來麽?”
鐵松大師卻先接口道:“他縱然來了,亦須先通過我們對他的考驗,否則這個夫婿還是作不成的!”
南宮醜颔首而笑,這也正是他的意思。先前鐵松大師是将蘇微雲當作郭大路,所以三人才刻意在龍王廟等候于他,不料卻牽出另外一段往事了。
蘇微雲走過去拍了拍燕七的肩膀,笑道:“你别擔心,郭大路不會被他們難住的。”
說罷,蘇微雲便轉身出門。
他總算明白了燕七的心結所在——有一位被傳說作是無惡不作,人人得而誅之的父親,這位女兒是什麽感受?
她能夠理解她的父親。但是她的夫君能不能接受,她的朋友能不能接受?他們會不會因此而對燕七有其它看法?
這對于燕七來講,全部都是未知的。所以她隻好等郭大路來找她,而不敢主動将一切都坦白出來,她害怕面對那個結果,害怕不被接納。
但蘇微雲知道:等到郭大路放下所有,光明正大地迎娶燕七之時,燕七一直以來的心結自然而然地就會解開了。
.......
第二天,正午。
龍王廟後,大明湖畔。
蘇微雲悠悠蕩蕩地走在路上,心中說不出的惬意,輕松,愉悅。
春天已經到了。
柳絮正舞,湖面蕩波,青山在笑。
湖中還蕩着船隻,那個小姑娘依然在那裏賣着菱角和蓮藕,她的手也和蓮藕一樣白淨。
柳樹下站着一對對情侶,互相嬉戲、打鬧,調着情意。
隻有一個人顯得有些不合群。
這人的年紀已很大,一頭白發稀稀疏疏,腰有些彎了,雙腿卻站得筆直。
他憂郁地望着綠綠的湖水,感慨道:“算了,找不到就算了罷......”
蘇微雲正從旁邊經過,他打算今日就返程,向着往富貴山莊的路上回去。
霍!
那老人陡然轉身,緊緊地盯着蘇微雲,将目光從蘇微雲的臉上慢慢移到劍上。
蘇微雲突然停步,他發覺這老人的眼神之中竟帶着一種極其暴戾,恐怖無邊的殺意。
他慢慢轉過頭,看向那位老人,那老人長得普普通通,毫不出奇,唯一引人注目的一點是他的額頭上有一個小小的十字疤記。
“你好,年輕人。”
“你好。”
老人道:“我覺得你和其他年輕人不大相同。”
蘇微雲道:“可能會有一點。”
老人此時卻問了一句很奇怪的話:“那你有沒有也覺得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蘇微雲道:“不一樣?好像唯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你的臉上有一個十字傷疤。”
老人詭異地笑了笑,以一種很認真的語氣,極爲仔細地說道:“那是劍傷。沒關系,你馬上也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