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床邊是福壽堂的一等大丫鬟和琴與和雅伺候着。
和琴比和雅大兩歲,是老夫人身邊最得用的大丫頭,人也穩重,見是世子爺來了,忙親自出來迎接。
和琴一身半舊的素青色褙子,永興侯府剛辦了喪事,她頭上什麽首飾都沒戴,烏黑的發隻用一根桃木簪固定住。
眼眶還有些微紅,恐怕是剛在裏屋陪着老夫人哭過。
“世子爺,您來了,快進來,老夫人一早就在念叨您呢!”
沈筠棠對着和琴點點頭,随即拉着沈香進了裏間。
和琴瞧着世子拉着五小姐隻是微微一怔。
小丫鬟打了裏屋氈簾把沈筠棠讓進去。
氈簾一掀開,便是一股藥味兒沖出來。
等拐過了四季如意的雙面繡屏風,就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憔悴老太太半躺在床頭。
她額間束着石青色的素錦抹額,臉色蒼白,眼下青黑,聽到動靜勉強打起精神擡頭看來,一雙渾濁的眼睛在瞧見沈筠棠的時候終于有了一絲光亮。
“阿棠,快到祖母這裏來。”
沈筠棠雖然是第一次面對老夫人,但是她能感覺出來,年愈古稀的老婦人是真的疼愛她這個“嫡長孫”。
面對這樣深濃的親情,沈筠棠有些不自然,她咽了口口水,才鎮定下來拉着沈香往老婦人的床邊走去。
一旁的葛嬷嬷親自端來錦凳放到床邊。
沈筠棠撩袍在老夫人床邊坐下,“祖母,您可一定要注意身子。”
沈老夫人身子本來就不硬朗,永興侯這一去,老夫人受了刺激,到了今日才好不容易能半躺在床上,打起精神與“孫子”說幾句話。
老夫人歎了口氣,拉過沈筠棠瘦削修長的手指,她看着眼前的“孫兒”,悲從中來,拍了拍沈筠棠冰冷的手,“我一個老家夥又有什麽,死了倒幹淨了,倒是阿棠要顧着自家身體,如今你父親去了,咱們整個侯府隻能靠你了!你可不能像以前那樣,那般拼命連自己身子也不顧。”
老夫人話音一落,身邊五小姐沈香就脆聲道:“祖母不用擔心大哥身體,香姐兒會給大哥炖藥炖湯。”
小姑娘的童言童語一瞬間驅散了卧房内壓抑悲傷的氣氛。
老夫人這才注意到沈筠棠把五小姐沈香也帶來了。
小丫頭長的有幾分像她爹永興侯,不過是庶出,韓姨娘性子懦弱,幾個嫡姐與她又不親近,全靠老夫人照拂一二,可老夫人的精力有限,所以她在永興侯府的日子并不好過。
“五丫頭也來了,快到祖母身邊來,叫祖母好好看看。”
沈筠棠将沈香拉到老夫人身邊。
老夫人精神不好,不一會兒,就叫屋子裏的人都出去了,隻留下了心腹葛嬷嬷和沈筠棠。
房裏再沒有外人,老夫人一把拉着沈筠棠的手就不撒開了。
本來就泛紅的眼眶又是忍不住落了淚,“阿棠,都怪我和你祖父,若不是當年我們隻考慮到侯府,今日也不會叫你走到這一步,是我和你祖父對不起你,你要怨就怨我們吧。”
沈筠棠沒想到垂垂老矣的老夫人會對她說這些。
她搖搖頭,他們對不起的沈筠棠幾天前就沒了,不是她。
老夫人見“孫兒”微微垂頭,心裏更不是滋味兒,她沙啞着嗓子,繼續道:“我和你祖父都老了,這麽多年,我們早看開了,不管是什麽英偉人物,活到最後還不是一抔黃土,有後嗣又如何,沒有後嗣又如何,君王身邊謀出路,一個不小心就是要株連九族的,到那時,就算咱們沈家枝繁葉茂又有什麽用。”
“我與你祖父并非是舍不得這爵位官位,我們早就是大半截身子入了黃土的人了,死不足惜。隻是不舍你們姐妹,女兒家若是沒有庇佑,就如浮萍,若是咱們侯府倒了,你的姊妹們又該如何?”
沈筠棠沉默着聽着老夫人說話,她微微垂頭,掩蓋住眼裏最真實的情緒,她雖然并不完全同意老夫人說的,可這個時候卻不能表現出來。
沈筠棠的沉默讓老夫人默認成了她同意她的話。
她拍了拍沈筠棠的手,“阿棠,苦了你了,等再過兩年,朝堂局勢穩定了,我與你祖父會想法子叫你退下來。”
祖孫一番“交心”,話說到尾聲,沈筠棠忽然直言道:“祖母還是将身邊的趙嬷嬷調走吧。”
老夫人微微一愣,沉默了片刻後,才轉頭吩咐一旁立着的葛嬷嬷,“雪藍,這件事交給你去辦。”
沈筠棠見老夫人精神不濟,叮囑老人家好好休息便離開了。
老侯爺身子還要差,安置在福壽堂的另一邊卧房裏,此時還在昏睡,沈筠棠去看過後,便回了嘯風居。
等沈筠棠出了福壽堂,老夫人并未立即休息,而是将葛嬷嬷叫到身邊說話。
“趙嬷嬷如何?怎的惹了世子?”
趙嬷嬷是從小丫頭升上來的,跟在老夫人身邊幾十年了,這麽多年的情分在,葛嬷嬷在老夫人身邊不好說她壞話,這個時候老夫人親自問了,她這才一五一十将趙嬷嬷平日裏的不妥之處娓娓道來。
老夫人瞪眼,“竟還有這樣的事?爲何先前我都不知?”
葛嬷嬷歎氣,“您身子不好,老奴不敢拿這些小事來煩您。”
趙嬷嬷在老夫人身邊也是有資曆的,若不是沈筠棠親自開口,葛嬷嬷哪裏會在老夫人身邊讨嫌。
老夫人瞥了葛嬷嬷一眼,心眼子一轉,也想到了這層,她沒怪罪葛嬷嬷的隐瞞,反倒是心情變得輕松了些。
“雪藍呐,不知爲何,我覺得今日阿棠比以前有人味兒了許多,都怪我和她祖父,将她逼到了這個地步。”
葛嬷嬷邊給老夫人掖被角邊安慰道:“想必是咱們侯爺在天上庇佑着世子爺,世子爺才有這番變化。老夫人,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依。”
“你就會說好話。”老夫人蹬了葛嬷嬷一眼,心中卻是比先前舒坦許多。
這邊永興侯府老夫人好似見到了希望,這隔了不遠的瑞王府就不是這般了。
手握重權的攝政王殿下從那“破爛”的永興侯府回來後,臉色一直都是黑沉着。連帶着整個瑞王府好似都陷入一片陰雨連綿之中。
進進出出的謀士下仆都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小心礙了殿下的眼兒。
瑞王殿下正在富麗堂皇的王府大書房裏批閱奏章。
不知怎麽回事,以往打起精神大半天就能處理完的公文,今日卻是格外的不順。
這些奏章說的不是東邊水災就是西邊旱澇,要不然就是南邊土匪,就沒一件好事兒。
那放在大桌案上平時用的頗爲順手的傳國玉玺,如今瞧着都添了那麽一層膈應。
終于,攝政王殿下那修長的手指微微一動,朱筆與檀木桌面相擊,發出“啪嗒”一聲脆響,讓守在一旁的貼身内侍魏公公聳然一驚。
緊接着魏公公就聽到攝政王殿下明顯透着不耐的聲音響起,“去将陳生叫來。”
謀士陳生兩手揣在寬大的袖子裏随着魏公公快步進了王府大書房。
進了書房,陳生才将兩手從袖子裏掏了出來。
這時才叫人瞧了清楚,年愈而立的高瘦男子,左手齊腕處卻是天殘!
男子背脊挺直,唇邊帶笑,腳步閑适,目光清明,好似從不介意自己殘疾的左手。
他來到攝政王殿下面前微微彎腰行禮,“殿下這時候招草民,不知何事?”
“少來,坐吧!”
面色陰沉的攝政王一句話,簡單的幾個字,就暴露了與眼前殘疾男子親近的關系。
陳生是攝政王秦胤啓蒙老師的獨子,大他六歲,兩人算是一同長大,關系自是不一般。
大燕爲官雖然有品貌端正的規矩,可瑞王殿下到了如今的地位,憑陳生與他的關系,想要謀得一官半職還不容易?别說隻是個官位,就算是三品大員,隻要陳生願意,瑞王殿下恐怕也能給。隻是陳生生性不羁,又不喜束縛,所以才留在昔日兄弟身邊隻做個小小謀士。
陳生笑笑,随意在一旁找個位子坐下,攝政王殿下也從書案後走了出來坐到了陳生身邊。
陳生見攝政王殿下的陰郁面色,嘴角微微翹起,“殿下可是有什麽煩心事?若是不介意,可說來與草民聽聽,草民願意開解一二。”
攝政王狹長鳳目落在陳生臉上,眸中劃過一抹嗜血黯光。
“永興侯府。”
堪堪四個字一出,陳生就已經明白了殿下的意思。
他原本還鎮定自若的臉頓時變得嚴肅起來。
“殿下三思,如今永興侯已過世,殿下何必如此心急。現在永興侯府雖然勢單力薄,但總歸還有那一群老家夥看着,之前您都忍下來了,怎麽到這個時候卻失了耐心。再說,那侯府小世子如今不過十七,雖是有些才華,但也隻是隻沒長毛的幼雀,與其讓那幫老家夥的人占了禦史台的位置,還不如給他,再說永興侯府還有文帝的聖旨……”
一向能将陳生的話聽進去的攝政王殿下這次好似吃了秤砣鐵了心,他打斷陳生,音色驟冷,猶如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魔,“讓秦醜去。”
陳生:……
空氣靜默片刻,陳生終于妥協。
“草民這就去辦。”
擁有着玲珑心肝的陳生從王府大書房出來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這次他是怎麽也沒想明白殿下的意思。
就算殿下這次心急出手了,可對着一個弱雞一樣,身體羸弱的少年用得着派出他身邊的大殺器?
要知道秦醜可是瑞王殿下身邊最厲害的暗衛,那小子的手段想想就讓人膽寒。
想到這裏,陳生隻能搖搖頭,在心裏爲這位還沒出仕,就已經與死人沒什麽區别的永興侯府小世子點了根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