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棠搜刮着滿是四書五經的記憶,好不容易才在角落找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那是每個月家宴上才能遠遠見到的一個小小身影。
記憶裏,甚至都沒有清晰的面孔。
至于這位韓姨娘,她更是一年都見不到一次。
沈筠棠眉心微蹙,“怎麽讓一個孩子做下人的活計?”
沈香雖然是庶女,但也是永興侯府的小主子,永興侯府雖然廉潔,但總不至于讓小姐動手幹活。
白梅見她面有不悅,微微一頓,低聲道:“世子爺稍後,奴婢去打聽打聽。”
詠春立在沈筠棠身後兩步處,瞧着白梅快步離開的背影,卻一時有些回不過神。
今日世子爺是怎麽了?怎麽突然過問起韓姨娘和五小姐的事了?
往常世子爺眼裏隻有侯府興衰,隻有朝廷動蕩三綱五常,對于這些家事,她從不過問,如若她們不是世子爺的貼身婢女,恐怕都要懷疑世子爺就是個真正的男兒身。
有時候詠春和白梅在無人的時候也會感慨,她們既對主子的遭遇同情,又覺得主子在某些方面着實冷血。
永興侯府主母去的早,老夫人老侯爺身子不濟管不了多少。
永興侯又将一顆心都撲在禦史台,永興侯府以前是還沒出閣的大小姐沈彤當家,後來大小姐出了門子,這當家權就交到了二小姐沈岚的手裏。
二小姐沈岚就不是個當家的料兒,面慈心軟,常常被下仆糊弄,可偏偏卻記恨韓姨娘母女,老夫人有心想管,身子卻熬不住,也就隻能先這麽拖着。
想到這裏,詠春忍不住看了世子爺纖弱的背影一眼,世子爺自小就聰慧,若是她能分出些心思管家,那麽這侯府恐怕又會是一番天地了。
詠春在心底歎了口氣。
可轉念一想,世子爺居然派人打探韓姨娘和五小姐的事了,是不是代表世子爺要整頓侯府了呢!
從世子爺昏厥後醒來,作爲貼身婢女的詠春是能感覺到世子爺一些變化的。
她本想詢問,可是瞧着改變後的世子爺竟然多了一絲人情味兒,她突然什麽都不想說了。
世子爺的背沒有以前直,臉沒有以前僵,說話也沒有以前那麽有底氣,可是現在的世子爺原本古井無波的雙眼裏卻有了波動,有了七情六欲,她突然覺得現在的世子爺很好。
以前那個如被大山壓的喘不過氣來的木偶世子爺已經離她們越來越遠了,還會慢慢消失在她們記憶裏。
甚少露出笑容冷面侍女詠春,這一刻嘴角微微彎起一個輕松的弧度。
白梅很快回來,她先是小心瞥了一眼微微抿唇,一言不發的沈筠棠,才輕聲道:“回世子爺,韓姨娘身邊的丫鬟小柔病了,在床上躺着……”
言下之意,丫鬟小柔不能起身,所以院子裏才沒有下人,要輪到一個小姐來打掃。
沈筠棠目光一移,視線再次落到院子裏的母女身上。
韓姨娘已經接過五小姐手中的竹掃帚,邊咳嗽邊吃力的打掃着院子,而才十歲的五小姐也沒有閑着,她“蹬蹬”跑回房間取了一個藥包出來,正手法娴熟的用一個破舊的小風爐炖藥。
小手一抹,鼻子上多了一抹黑灰,她卻一點也不在意,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盯着風爐上的瓦罐,時不時還轉頭對着韓姨娘露出甜甜的笑容,“姨娘,你再等一會兒,藥很快就好了,你吃了後病就會好的。”
韓姨娘轉頭瞧着女兒,忽然眼眶一紅,“都是姨娘不好,若不是姨娘,五小姐也不用與我在這裏受苦。”
沈香見到韓姨娘落淚,連忙站起身走到韓姨娘身邊遞出自己的小帕子,“姨娘快擦擦,流淚對眼睛不好。”
韓姨娘不想讓女兒跟着難過,連忙擦了眼淚,抱了抱女兒,又繼續掃院子了。
沈筠棠将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白梅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到自家世子爺邁開了步子朝着韓姨娘和五小姐院子走去。
她吃驚地回頭看了詠春一眼。
詠春面上帶笑,朝着白梅微微搖頭,讓她不要幹預世子爺。
兩個婢女跟着沈筠棠進了小院。
正埋頭掃院中落葉的韓姨娘低頭發現身前多了一雙雲紋的男子鹿皮短靴,眼睛一瞬間瞪大,驚訝地擡頭看向面前直立的少年。
一時驚詫,嘴唇哆嗦,話居然都說不利索了。
“世……世子爺……”話音一落,這才想起來要行禮。
一旁五小姐呆呆的看着沈筠棠,被韓姨娘拉了一把,低着小腦袋給對着沈筠棠福了福。
“世子爺……”
沈筠棠眉頭一皺,發現小姑娘整個人忍不住微微發抖,她在心中微歎,放柔了臉上的神色,“香姐兒,叫我大哥。”
以前的沈筠棠雖然才高八鬥,可着實算不上一個溫暖的人。
她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讀書和朝堂上,在人情上,卻忽略許多。
五小姐沈香聽到這話從沈筠棠嘴裏說出來,一瞬間不敢置信的擡起頭,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帶着霧氣不敢置信的看向她。
永興侯府陰盛陽衰,内府都是女人,永興侯在的時候,本來花在後宅的時間就有限,對韓姨娘母女更是一年都過問不了幾次,沈香跟着韓姨娘,是韓姨娘一手帶大的。
小姑娘心裏崇拜着父親哥哥,但因爲身份關系,前頭又有四個姐姐,在家宴上也隻敢遠遠的看上兩眼。
她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與哥哥這麽親密的說話。
平日裏,府裏同齡的下人都有父親兄長,遭到欺負了,都是兄長護着,她雖然也有,卻從來隻能遠遠的看着,靠近都不能。
姨娘雖然教導她要勇敢堅強,不要給父親和兄長惹麻煩,但是第一次面對這樣溫和的兄長,她心裏的儒慕和委屈卻拼命忍也忍不住。
“大……大哥。”沈香的聲音怯怯的。
沈筠棠笑起來,蹲下身子,從白梅手裏接過帕子幫小姑娘将臉上的黑灰擦幹淨。
“香姐兒早上有沒有去福壽堂?”
五小姐沈香愣愣的盯着眼前的大哥,覺得大哥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了,她搖搖頭,垂下了腦袋,似乎有些失落。
“祖母病了,趙嬷嬷說我和姨娘不用過去請安了。”
沈筠棠怔了怔,随即擡頭瞥了眼身旁的詠春,詠春微微搖頭。
沈筠棠想了想,輕聲對沈香道:“那香姐兒願意陪大哥去看看祖母嗎?”
小姑娘連連點頭,小孩子眼神幹淨,心思純潔,韓姨娘沒有把孩子往偏裏帶,在沈香心裏,以前除了姨娘,最好的就是祖母,當然現在還要加上大哥。
沈筠棠拉着小姑娘柔軟的小手,偏頭對詠春交代,“叫兩個人來幫姨娘将院子收拾了。”
說罷,拉着沈香朝着福壽堂去了。
沈香笑的甜甜的回頭對着韓姨娘揮了揮小手。
韓姨娘呆愣愣地瞧着沈筠棠的身影消失在花園廊道上,直到再也看不見。
淚水忽然毫無征兆的從眼角滑下,她嗚咽了一聲,随即伏在小院旁的海棠樹上大哭出聲。
這麽多年了,她的女兒總算是熬出來了!
沈香很乖,不管沈筠棠問什麽,她都乖巧的回答。
這一路走來,沈筠棠已經基本了解了小姑娘平日裏的生活。
她已經十歲,居然還沒開蒙,整日就跟韓姨娘在院子裏做些針織女紅,母女兩的例銀很少,有時候韓姨娘會托人拿一些繡品出去變賣。
沈筠棠越聽越是沉默。
不多時,就到了福壽堂。
福壽堂廊下是兩個還沒留頭的小丫鬟在守門。
一見是世子爺來了,連忙行禮進去禀報。
出來相迎的是常伺候在老夫人身邊的趙嬷嬷,她一身豆青色的長襖,顔色雖然不打眼,但是樣式時新,針腳精緻,乍一眼瞧來,比沈香身上穿的都要好。
“世子爺,您可來了,老夫人早上一起身就在念叨您呢,外頭冷,快跟老奴進來。”
沈筠棠僵着臉,看了趙嬷嬷一眼沒說話,拉着沈香進了偏廳。
沈香顯然有些懼怕趙嬷嬷,到了她面前就縮起了脖子,同時挨着沈筠棠更近了。
趙嬷嬷沒想到一慣對自己客氣的世子今日會如此冷淡,又見世子竟然還牽着五小姐來的,當即火就燒到了沈香身上,趁着沈筠棠轉過頭狠狠瞪了沈香一眼。
小丫頭被瞪的脖兒一縮,沈筠棠覺得沈香有些不對勁,這個時候恰好轉過頭,一眼就與趙嬷嬷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惡毒眼神對上。
趙嬷嬷顯然沒想到自己被會世子爺親眼看見,吓的連忙垂頭,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沈筠棠從記憶中得知,趙嬷嬷是老夫人身邊得用的管事嬷嬷,不過也沒到那種非你不可的程度,她嘴角淡淡的挑起一抹弧度。
若是以前國事爲先、“男兒志在四方”的沈筠棠可能不屑于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如今的沈筠棠見到了卻不會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