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劃來一艘殘破的小舟,一個駝背船夫蹲在船尾撐篙,船頭立着一條身高過丈的巨漢。
那船夫穿着發黴的蓑衣,巨漢則是一身寬大黑袍,二人面孔都隐在衣帽裏,看不清長相如何。
“聶侯,我們又見面了,哈哈。”
巨漢朝聶傷一拱手,大笑道:“沒想到能在此處與聶侯偶遇,實是緣分。”
聶傷不用多看就知道他是鲨魚精渾吞,心中頓時一亮,暗道:“操控箭矢的神靈,難道是河伯?”
河伯屬臣出現在此地,還表現的若無其事,應該不會再有其他神靈出現!
想到這一點,聶傷的惶恐一下消失無蹤,也對渾突拱手道:“原來是渾突戍長。不知你招呼我有何要事?”
“我與聶侯真是偶遇。”
渾吞誠懇說道:“今日我正在此處巡視,聽到有人射獵之聲,便前來探查。沒想到是聶侯在此,便來拜見聶侯。”
“河伯沒來嗎?”
聶傷疑心又起,欲要發問,但見二怪掩飾形貌,顯然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出真容,應該也不便說話。
便按捺下急躁之情,道:“有幸遇見戍長,我也很高興。戍長要不上岸來共飲幾杯?”
“這……”
渾吞看了看岸上衆多凡人,猶豫起來。
聶傷指着顧無疾說道:“這位是顧伯,戍長托我之事,以後還要勞煩顧伯。你們還是先認識一下爲好,免得王命下來,彼此不熟,生出誤會。”
“哦,好好好。”
渾吞一聽,連忙應聲,一步跨上岸來,走聶傷身邊說道:“原來顧伯也來了,我當拜見顧伯。”
聶傷又朝顧無疾招手道:“顧伯,來認識一下這位渾吞戍長。”
“哪來的戍長?”
顧無疾莫名其妙,在自己國土上多出來這樣一個自稱戍長的怪人,聽語氣還不是自己的屬臣,真是怪哉!
他一頭霧水的走了過來,上下打量着渾吞。
見對方面孔用黑布包着,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如死魚之目,便生厭惡,皺眉道:“聶侯,這是何方人士?”
聶傷笑了笑,低聲說道:“這位就是我對你說過的,河伯使者。”
“啊!”
顧無疾才知道當面是隻妖怪,猛地驚叫一聲,身子向後一仰,踉跄後退幾步才站穩了腳。
他回過神來,羞慚不已,強自鎮定下來,拱手道:“原來是河伯使者,無疾失禮了,使者見諒。”
“哦,無妨無妨。”
渾吞态度十分恭謹,大幅躬身施禮,讨好的笑道:“我與顧伯是鄰居。呵呵,若顧伯願意,我們以後可以經常見面。”
顧無疾見他性子溫和,舉止有禮,不但不像妖怪,甚至比一般的小貴族氣質還好。
頓時放下心來,笑道:“能與河伯使者結識,無疾求之不得。”
他不知聶傷把這妖怪介紹給自己有何目的,便朝聶傷使了個眼色。
聶傷說道:“顧伯,這位渾吞戍長,是河神府負責桑雞渡一段大河的領主。他親近凡人,不想再在大河裏與魚鼈爲伍。最近正打算辭去河神府職位,在人國中做個領主,融入凡人之中。”
“河神府的職位還能辭去?今天長見識了。”
顧無疾心中怪異,邊打量渾吞便聽聶傷說話。
“渾吞戍長曾助我等立下大功,我答應他會向世子受請封,讓他在河邊領一片土地。不知顧伯願不願意劃撥一塊土地給他,讓他在你的國土上做一個領主?”
“啊?”
顧無疾聽呆了。
他從沒聽說過妖怪能在人國做領主的,這事太奇葩了,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額……”
顧無疾愣了一下,很快換上笑臉,豪爽笑道:“當然可以!能得戍長這樣的妖……這樣的勇士爲臣屬,無疾甚感榮幸!”
有一隻強大妖怪主動投效自己,傻子才不同意呢。
“隻要他不吃人就……”
顧無疾心中念頭剛起,就見渾吞揭開蒙面黑布,露出滿嘴利齒的猙獰嘴臉來,頓時又呆滞了。
“多謝顧伯收留,渾吞一定爲顧伯盡心效力!”
渾吞心情歡喜,張開大嘴笑了起來。
“這妖怪……不吃人才見鬼了!”
顧無疾瞬間臉色發青,不由自主的退後一步,心中異常後悔,疑道:“此妖一心要上岸做領主,難道吃膩了魚肉,就是爲了吃人而來?”
他這才恍然明白,爲何沒有妖怪能做人國領主,心中不禁大罵聶傷要害死自己。
他瞪了聶傷一眼,臉皮僵硬的笑道:“不過呢,呵呵,渾吞戍長,有件事情我要先對你說清楚。”
“顧伯請說。”
渾吞忙彎腰傾聽,在顧無疾面前堆起笑臉。
顧無疾看到他的血盆大口就在自己面前,利齒裏還挂着肉絲,背上冷汗都下來了。
他又悄悄退了一步,聲音幹澀的說道:“作爲領主,一定要愛惜領地屬民,不可随意傷人。你若是濫殺屬民,就算我不收回你的封地,其他領主也不會放過你。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呵呵,我是領主,怎麽會随意傷害自己領地之……”
渾吞是聰明魚,看清了顧無疾的神色,突然明白過來,急忙閉上大嘴,又用黑布蒙住臉,說道:“是我的樣子醜陋,驚吓到了顧伯,實在該死。”
他指着河水發誓道:“顧伯請相信我,若我在領地内行殘暴之事,就讓河神罰我被萬魚吞噬而死!”
“哈哈哈,顧伯休要以貌取人。”
聶傷笑道:“渾吞戍長雖然生的駭人,卻性子随和,一心向善,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又對渾吞笑道:“顧伯怕你殺人吃人,你到底有沒有吃過人?”
渾吞原以爲是自己的樣子吓到對方,這才知那顧伯擔心自己吃人。
他倍感屈辱,怒道:“我雖是水妖,卻一直自視爲人,怎麽可能吃人?顧伯,你太看輕于我了!”
顧無疾見他這般表現,總算放心了,一本正經的責怪聶傷道:“聶侯,你莫要亂開玩笑。”
“我可沒這麽想,我隻是怕渾吞戍長和凡人性情不和,起了沖突而已。吃人可是你說的,我絕無此意!”
他做出一副仁厚之态,對渾吞笑道:“既然戍長保證自己能克制不傷人,無疾歡迎戍長到我國中爲封臣。”
聶傷對他翻了個白眼,不再糾結此事,對二人說道:“既然如此,事情就定下了。待世子封賞下來,渾吞戍長就可以就封了。”
“世子肯定會同意的。”
顧無疾極力籠絡這個強力打手,伸手在前方畫了一圈,對渾吞說道:“不用等封賞下來,你随時都可以就封。你看眼前這片灘地如何?如果你同意,從今天起,這裏和其上之民就都是你的了,你就是我顧國桑雞渡戍長了!”
渾吞大喜過望,一下拜倒在顧無疾腳下,激動的叫道:“渾吞誓死效忠顧伯!”
“哈哈哈哈!戍長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顧無疾喜的臉都笑歪了,急忙喚渾吞起來,又命從人取來酒食,熱情的邀請這位新收的妖怪屬下一同食用。
渾吞隻喝了兩杯酒便道:“顧伯,吾主河伯今日剛好至此河段,聽聞聶侯在此,欲與聶侯一叙。我奉命前來邀請聶侯,耽擱不得,現在就得走了。”
顧無疾聽到河伯要會見聶傷,羨慕不已,便道:“大河之神邀請聶侯,我怎敢延誤?呵呵,時間不早了,聶侯,我就先回城了,你見過河伯之後,再和侍從們一起回去吧。”
一拱手,帶人走了。
聶傷命護衛留在原地,自己一個人登上小舟往蘆葦蕩深處駛去。
那小舟實在太破,通體朽木,長滿了黴苔,船舷也多是缺口,一看就是漁民抛棄的廢船,被兩個妖怪臨時取來假扮凡人使用。
破舟載着三個人非常吃力,搖搖晃晃的漾着水,随時都可能沉沒,撐船的黑魚精竹篙又使得笨拙,船行甚慢。
渾吞幹脆脫a了衣袍,招呼黑魚精一起跳入水中,一前一後推拽着破船前行。
這下速度快了許多,聶傷穩坐舟上,一言不發的想着面見河伯之事,心中既激動又緊張。
這是他見到的第三位神靈,第一個是龍姑子,第二個是狸父。
龍姑子是最低等的神靈,召喚類的異能弱點明顯,身上威勢甚弱,隻是肉a身強大而已。
聶傷隻在剛見到他時有些許驚恐,之後便再沒受到一絲影響。這種所謂神靈,聶傷對之毫無敬畏之心,全當怪物看待。
狸父是一位神巫。
一般凡人修成的神靈,絕大多數都是巫師,所以習慣都稱神巫。不過神巫又是一個很廣泛的概念,很多大能巫師手段神奇,也會被人稱作神巫。
那究竟什麽樣的存在才是神靈呢?
其實這個時代的凡人對神靈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聶傷聽到過很多種解釋,标準和觀念都不一樣。
他大概總結了一下:自身能釋放強大能量,或者不需借助工具就能操控大量外界能量,達到這種程度的智慧生物,就可以稱爲神靈了。
這個說法不是很精準,但也足夠定義絕大多部分神靈了。
狸父能瞬間爆發出能量強大的白光,絕對算得上是一位神靈。
他身上散發的氣息還能對聶傷造成了嚴重影響,實力肯定比龍姑子強的多。
聶傷對這位神巫,隻有畏沒有敬,并沒有把他當成神靈看待。
這種所謂神靈隻有強大力量,卻缺乏神性,不符合聶傷認知中的‘神靈’形象。
因爲接觸到的神靈太少,聶傷不是很清楚狸父到底算是哪個層次的神靈。但不管狸父有多強,他肯定強不過河伯這種幾千上萬歲的古神。
聶傷對待河伯的态度,和前兩者完全不一樣,他是真正把河伯視作後世人認知的‘神靈’來看待的。
且不論河伯實力如何,光是他身上積累的悠久歲月,哪怕是隻凡獸,也夠格稱爲神靈了!
聶傷敬重的是河伯的滄桑和傳奇。在他眼裏,河伯是活化石,是活着的曆史記憶,是保存着孤本史書的遠古圖書館。
你能想象和一位親眼見證了上萬年曆史的智慧生物交流的感覺嗎?
這就是聶傷如此激動的原因——不敬強大,隻敬知識!
“聶侯,到了。”
朽船很快開到一處灘地,上面滿是蒲草。
渾吞恭恭敬敬的說道:“吾主就在前面等待聶侯,聶侯順着這條路一直走就能見到他。”
“嗯。”
聶傷輕輕應了一聲,走下船來,望着蒲草叢中的小道,深吸了一口氣,穩步踏了上去。
蒲草結的蒲棒早就幹透了,一撮撮的爆開,放出棉花一樣的蒲絮,随風四處飄揚。既像冬日的漫天大雪,又像四月裏柳絮煙花。
聶傷走在蒲絮中,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心中生出一些熟悉之感。不由得回憶起了前世的某個除夕夜,自己漫步在大雪之中,城市燈火燦爛,街頭人潮湧動,孤獨又溫暖的場景。
他臉上帶着一絲恍惚之色,漸漸察覺到周圍環境也發生了變化。
天色竟然黑了下來,蒲絮變成了靜靜落下的鵝毛大雪,周圍亮起了無數光點,許多虛幻的人影笑語晏晏,無聲的從身邊走過。仿佛又回到了記憶中的那個時間點。
不過,光點不是燈光,人影也是商時形象,和記憶中的景象相差甚遠。
“呵呵,河伯還會幻術和讀心之術!”
聶傷嘴角帶着微笑,心道:“能夠感知我心中所想并且模拟出來,雖然形象不太準确,但也很了不起了。”
他沒有在意自己被施加幻術,欣賞着幻境中的景色,緩步走到‘街道’盡頭。
就見一顆造型如樹幹的路燈投下了昏黃的亮光,錐形光暈下擺着一張色彩鮮豔的葦席。
席子上空無一人,有兩張圓形案幾,幾上放着幾樣事物,看着似乎是啤酒瓶、煙灰缸、烤肉串,還有蛋糕。
“哈哈哈,看不清我心中景象,卻要極力模仿,結果變成這幅新不新古不古的模樣。”
聶傷忍不住笑出聲來,沒想到化石一般蒼老的河伯還是個充滿好奇心的存在。
“聶侯,你在笑什麽?”
路燈下傳來銀鈴般的聲音,一個身穿翠衣的美貌少女出現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