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侯,征夷之路由此而北,不用再經過豐城。貴軍就在淄城附近駐下來,等待世子受大軍來此彙合吧。”
逢禀掩飾不住内心的優越感,眯着眼睛對聶傷笑道:“你我先入淄城一觀。”
“……真當我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聶傷很想笑,點頭應道:“如此甚好。”
船隊靠岸,士兵紛紛下船,将暈船的帶到一旁休息,其他人很快就在岸邊列好了隊伍。
逢禀見鬥耆軍整隊速度如此之快,很是吃驚,問道:“聶侯,貴軍列陣,何其速也?”
聶傷指着隊伍,解說道:“左司馬可看到軍官背上的小旗?各色各文,代表不同隊伍,軍士隻要望着旗幟走,就可以迅速找到自家所在。所以才能快速列隊。”
“原來如此!”
逢禀恍然大悟,歎道:“我先前還奇貴軍背旗,形狀古怪,現在才知,竟有兵法在其中。”
“今日從聶侯這裏,學到一招實用兵法。不知禀可否将此兵法,用在自家屬兵身上?”
“哈哈哈。”
聶傷擺手一笑道:“些許小計而已,看了就會,隻要左司馬認爲有用,盡管用好了。”
他表面豪爽,内心卻在譏笑對方:“軍制不改,你學去了也沒有多大用處,平白浪費布料而已。”
左官羊甲整理好了隊伍,大步走到聶傷跟前,請示道:“侯主,不知我軍駐地在何處?“
聶傷看向逢禀,逢禀面露愧色道:“我想讓貴軍進城,可是那逢确卻堅決不許征夷大軍占用我國城池村邑。所以……”
他指向城外十裏出的一片平原道:“委屈貴軍到哪裏駐紮吧。”
聶傷聞言再看淄城時,就見來來往往的行人都不見了,城門也關上了,城頭上出現了越來越多手持武器的士兵。
“逢确做的很對。”
他暗自贊許了一句,笑了笑道:“無妨,此事在預料之中,我軍已經做好了露宿野外的準備,就在那裏紮營吧。”
逢禀适時進上讒言道:“逢确實在可恨,竟如此侮辱征夷大軍。若是我,一定會爲大軍提供一切便利。”
“還是左司馬好,我和世子受一定會支持左司馬的。”
聶傷鼓勵了他一句,便命羊甲帶着隊伍去前方紮營,他則和逢禀往淄城走去。
到了跟前一看,城外的一圈房屋跟豬圈一樣,遍地污物,臭水橫流,熏的聶傷差點忍不住要捂鼻子。
豬圈裏搭建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大小窩棚,裏面的人都面黃肌瘦,藏着窩棚裏偷偷朝來人看着。
據逢禀解釋,這裏住的都是窮苦平民,因爲城内貴人們越來越多,城内空間有限,所以把平民都趕了出來。
聶傷很是不解,每個方國都急缺人口,各個家族怎麽沒有把這些人口吞掉呢?
逢禀笑道:“這些人就是城内各家的仆役和他們的家屬,隻不過城内沒地方住,才把他們都打發到城外住。”
聶傷看着這些窮人,心道:“難道這就是新誕生的市民階層?也太慘了吧?”
鬥耆國城内住的都是貴人和奴仆,幾乎沒有平民,因爲平民在城裏無法謀生。它隻有政治功能,沒有經濟功能,所以還稱不上城市。
而淄城卻有這麽多靠給貴人提供服務來養家的窮苦平民,說明城内的貴人數量很多,經濟也發展到了一定水平。
雖然看不上淄城的髒亂差,但聶傷還是佩服人家的發展高度,饒有興趣的觀察着每一個細節。
沿着大路穿過雜亂的窩棚,很快到了城下。卻見土夯的城牆又厚又高,完全是後世城牆的标準模樣,相比之下,鬥耆國國城就是鄉下财主的土圍子。
城頭軍官問話,逢禀說了幾句,城門便緩緩打開,放他們一行人進城。
城内一下就整齊多了,除了一塊集合人群的空地和幾樣軍事設施,其他都是一座座大院落。街道也縱橫有序,兩條十字交叉的主街,在加上幾條小街,面積比鬥耆國國城大了兩三倍不止。
不過,城市管理存在嚴重問題,衛生也不比城外好多少,還有許多亂建房屋、亂堆雜物堵塞街道的現象。
總之,這就是個人類早期文明的城市,不要指望它能有多好,能維持這麽多人口的運轉,已經很不容易了。
“别的倒罷了,這樣惡劣的衛生狀況,就怕爆發瘟疫。”
聶傷看了一會就感覺興味索然。
逢禀要向這個土包子顯擺自家城市的繁華,特意帶他在城裏轉了好一會。卻見聶傷臉上隻有好奇,沒有露出一絲驚訝,到最後甚至無聊到打哈欠,這讓他虛榮的心感到很是受傷。
隊伍在肮髒的街道上繞了幾圈,最後來到一所大院外,門口早就站了一群前來迎接的逢國貴族。雖然逢确明令不準征夷大軍入城,但接待聶傷算是私人交往,國主也管不到他們。
衆貴族一部分是沖着王室的面子來的,一部分則是逢确約來的同夥。前者和聶傷客客氣氣的飲了幾杯酒之後就走了,後者則一直喝到深夜,然後又共赴密室,密謀政變。
……
聶傷在淄城足足等了三日,世子受大軍還沒到達。王室大軍人馬多,辎重多,走得慢可以理解。
其間他又遣使和世子受交流了幾次,敲定了推翻逢确的計劃。世子受也如逢禀所言,不想卷入這種事情,命聶傷全權負責此事。
由此,鬥耆軍便從前鋒變成了護送糧草的後軍,暫駐逢國境内,征伐萊夷的戰事則全部由王室大軍來完成。
這也正合聶傷之意。
他此番隻想找個弱一點的對手鍛煉步兵戰法,并不想頂在前面損失人手。
等幹掉了逢确,世子受那邊也打的差不多了,到了那時,他再主動請戰,到前線打上幾仗,此行就是完美了。
“世子受能猜到我之所想,盡可能利用我軍之力,真明君也!就是不知這是他自己所想,還是麾下謀士之提議?”
聶傷躺在榻上,摟着女秧說道。
女秧在他到達淄城的當頭晚上就趕來了,夫妻二人久别勝新婚,夜夜酣戰,樂此不彼。
當然,女秧連夜趕來,不隻是爲了與自己男人玩摔跤,主要還是和聶傷商議針對逢确的陰謀。
她之前就已經和逢禀制定了一個大略的計劃。在這個計劃中,聶傷和鬥耆軍提供武力支持,逢禀發動内應和自己的勢力适時而動,女秧則是串聯之人。
這幾天,他們夫妻和逢确一夥把細節都商定好了,萬事俱備,隻待世子受大軍離開逢國,就可以動手了。
“我總感覺這世子受不像世人傳言的那麽粗豪。從他這段時間的言行來看,他應該是個深沉善忍、又細心敏銳之人,可能是他自己猜到夫君所想吧。”
女秧頭枕在聶傷胸口,非常認真的說道:“世子受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沉穩心性,的确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說不定真能奪得帝位呢。”
聶傷咧嘴笑道:“他們兩兄弟争鬥的越激烈越好,說不定最後登上帝位的,是我聶傷呢。”
“你說什麽?”
女秧一下擡起頭來,杏眼圓睜,無比震驚的看着他。
她也知道聶傷野心勃勃,卻怎麽也沒想到,聶傷的野心居然這麽大。
怔了一會,女秧忽然眼神一轉,目光如水般盯着自己男人,柔聲說道:“我突然想起那個雨夜,當我聽到你說要我嫁給你,還要當鬥耆國國主時的心情了。”
“那是一種什麽感覺?荒謬,荒誕,難以置信,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然後,就是憤怒,羞恥,再之後……”
她回憶着,一隻手在聶傷胸口輕輕撫摸,嬌笑道:“現在再想起你那時的樣子,我就明白當初爲什麽會答應你了。”
“你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嗎?”
聶傷笑道:“是我身體強壯?還是相貌英俊?”
女秧沒有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說道:“是你的野心!”
“我相信,這個世間不會再有另外一個人,能像你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無懼鬼神,不屑王族。你的野心,天地之間都快要容不下了。”
說到這,她緊緊抱住聶傷,把頭在聶傷胸口使勁拱着,撒嬌道:“你一露出野心,我就心頭發癢。”
“我的野心很大嗎?後世之人都會這樣吧?”
聶傷摟住她,疲憊的說道:“暫且休戰,待我緩口氣再來戰你。”
……
第四日中午,世子受的大軍總算趕到了。
他身爲王室世子,要守的規矩也多,不可能像聶傷那麽随便,既然答應人家逢國不進城,就不會自降身份違反約定。
他隻在岸邊和一衆逢國貴人打了個招呼,就帶領大軍直往紮營地而去。
聶傷被這位世子邀上了車,二人都是年輕人,性格喜好都相近,寒暄幾句,很快就聊開了。
世子受對聶傷沒有一絲輕視,态度異常熱情,就連問起賤奴經曆時,都十分自然,讓人感覺不到一點鄙夷之意。
二人共坐,一路相談甚歡。
世子受才二十二歲,隻比聶傷大兩歲而已。
他身材魁梧雄偉,比聶傷高出半個頭。脖頸異常粗壯,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肌肉筋凸,兩隻大手粗糙有力,一看就是常年操練器械之人。
一頭濃密的黑發,沒有像一般商人貴族那樣裁成齊耳狀,而是自然的披在身後,隻在頭上戴了一道金箍。
國字大臉棱角分明,直鼻大口,眉如闊劍,不說話的時候嘴唇一直緊抿着,眼中閃着壓抑又躁動的光芒。
聶傷坐在此人身邊,感覺他身上一直在散發着熾烈的光和熱,烤的自己渾身不舒服。
“或許這就是上位者身上的威勢吧。呵呵,我竟然被震懾了。”
聶傷自嘲着,放松身心,瞅到世子受不時摸向自己臉上的傷疤,便問道:“敢問世子,面上之傷,由何而來?”
世子受又摸了一下那道醒目又難看的傷疤,得意的大笑道:“這道傷啊,哈哈哈哈,是我十五歲時,孤身追殺羌人頭領,被那頭領和四個勇士包圍,面中一矛所緻。”
“哦,如此兇險?”
聶傷故作驚異的問道:“那此戰最後結果如何?”
世子受拍了拍自己胸口,大笑道:“當然是我勝了,不然哪還能坐在你面前說話。”
他舉起手中酒壺,大喝一口,搖頭說道:“不過那一戰也确實兇險,可以說是我經曆過的最危險的戰鬥了。”
“五個羌人全是好手,我又年幼力弱,若要硬戰,早就被他們砍死了。多虧我機靈,來回跑動,突然返身殺回,靠着這樣的招數,總算殺死了他們五個。”
“從那一戰後,我才醒悟過來:戰争不是厮鬥,個人武力再強,也有力盡之時。從此便安心指揮軍隊,很少再做莽撞之舉了。”
聶傷迎合道:“此言實乃真理也。想當初我爲鬥奴時,也隻想着用匹夫之勇搏個自由身,後來才知全是虛妄,一人之力怎能抗衡整個國家?”
世子受點點頭,頓了一下,又笑道:“我雖然知道尊貴之人不可輕易試險,但卻異常喜歡搏鬥。私下裏經常會和國中勇士角力比鬥,甚至還與猛獸搏鬥。虎、豹、罴、狼、彘,我都鬥過,還有徒手殺死的。哈哈哈哈!”
“和你搏鬥的野獸肯定被迫放水了。”
聶傷吐槽一句,故意捧道:“我雖然與人比鬥甚多,但卻無膽與野獸搏鬥。”
他搖頭苦笑道:“唯一一次還是被人陷害,獨鬥兩條惡犬,差點喪命。若是換做虎豹猛獸,呵呵,世子真乃武神也!”
世子受雖然态度和善,但本性卻極其高傲,聽了聶傷的話,很是受用。
他又拉開衣襟,露出心口上的一道傷痕,說道:“敵軍、野獸傷我太多,不值一提。唯獨這道傷口,要對聶侯說上一說。”
聶傷作好奇狀,側身道:“願聞其詳。”
世子受又猛灌了一口酒,抹了把嘴,頭發一甩,昂揚道:“這是我三年前,斬宮中作祟狐妖時,所受之傷。”
“狐、狐、狐妖?”
聶傷一愣,目瞪口呆的盯着世子受。
他好像知道眼前這位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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