諺雲:“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意思是說有些人雖然相交已久,卻還是如同初識一般,而有些人剛剛認識,卻好像認識了很久一樣。
如今杜襲的心情,便是後者。
劉景所表現出的思想、見識、談吐等方面,一點也不像一個少年,杜襲和他交談,就仿佛是在和同輩才俊交流。
這一聊,便忘記了時間,幸虧有認識的人經過,出言提醒,杜襲這才想起宴席時間将近,爲了不失約,隻好和劉景作别,并約定改日再來拜訪,顯然心裏已經認定劉景是一個值得交往的人。
杜襲出自人文荟萃的颍川郡,家族世吏兩千石,眼光極高,南來長沙超過一年,能得他另眼看待的,不過桓階、劉蟠寥寥幾人而已。
杜襲坐在車中,仔細回味着劉景所作的《勸農》,直到現在,他依然覺得匪夷所思,隻能感歎似劉景、王粲之輩,真乃天授之才,根本就不是凡人可以培養出來的。
犢車緩緩駛入劉氏塢,來到劉蟠家門前,杜襲命車夫登門投刺,劉家監奴早就得到主人口信,直接引領杜襲入門。
在劉家監奴的帶領下,杜襲穿過重重院落,走進一間明亮寬敞的廳堂,此時堂中已經坐着十餘人,歡聲笑語不斷。
劉蟠今年三十四歲,身量中等,面容儒雅,有一把精緻美麗的胡須,今日休沐歸來,他脫去高冠、吏服,換上綸巾、褒衣,大袖披垂,更添了幾分儒雅氣質。
見杜襲到來,劉蟠起身相迎道:“杜君光臨鄙廬,在下未能及時出門迎接,失禮了,恕罪恕罪。”
堂中其他人亦紛紛起身,同杜襲見禮。
杜襲一一還禮,開口問道:“路上耽擱了一會,不知在下遲到沒有?”
劉蟠笑道:“杜君來的正是時候。”
杜襲點了點頭,被堂内侍從引向劉蟠下首,他出身颍川名門,亦爲颍川名士,就連荊州牧劉表也不能使其屈服,乃是長沙士族仰慕的對象,因此他坐到劉蟠下首之位,沒人有疑議。
适才路上提醒杜襲的人出言道:“在下來時,曾看到杜君與一位少年在道邊暢聊。”
劉蟠等人不禁好奇問道:“哦?不知那少年有何出奇之處?”
杜襲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說道:“在下今日偶然看到一首詩,名曰《勸農》,心裏十分喜愛,想要同諸君分享,在下且爲諸君試吟之。”
繼而以洛陽正音吟道:“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智巧既萌,資待靡因。誰其贍之,實賴哲人。”
正所謂“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劉蟠作爲長沙名士,今日宴請者皆爲飽學之士,很快就将厥初生民、抱樸、哲人三處典故道出,并且又有了新的發現,智巧,出自于《韓非子·揚權》:“聖人之道,去智與巧,智巧不去,難以爲常。”
一首《勸農》詩幾乎是字字珠玑,在座衆人将每一段、每一句都做了解讀,越發感到此詩作者淵博如海的學識,内心欽佩不已。
劉蟠回味良久,問杜襲道:“杜君,此詩是哪位高人所作?”
杜襲聞言哈哈大笑道:“劉掾君又何必舍近求遠來問我?”
劉蟠一頭霧水,“莫非是我認識之人?”
“此詩作者,正是在下先前路上偶遇的少年,劉掾君的族弟,劉景劉仲達。”
劉蟠不由“啊”了一聲,一臉震驚之色,急問道:“此話當真?”
杜襲笑道:“這豈能有假。”
“不可能。”縱然是杜襲親口所說,衆人仍然無法相信,一個少年,怎麽可能做出如此大氣磅礴、才學驚人的詩來。
衆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劉蟠沉吟一聲道:“說來此子乃是劉遠劉伯明之弟。”
堂下衆人驚訝道:“啊,原來他是劉伯明之弟。”
劉遠既得功曹桓階的信任,又是五官掾劉蟠的族弟,自身也有傑出的才能,可以說前途不可限量,事實上在他去世之前,長沙太守張羨就有意讓他出任自己的主簿。
主薄是太守的心腹近臣,從設立以來,地位不斷提高,如今已經能夠和功曹、五官掾、督郵等郡中大吏并駕齊驅。
劉蟠又繼續說道:“此子兩年前遊學襄陽,拜在五經從事宋忠宋仲子門下。”
“宋仲子海内大儒,精于諸子百家之言,這首詩說不定是宋仲子所作。”有人這般猜測,并且得到了不少人的響應。
劉蟠歎氣道:“唉,也是在下公務繁忙,很少在家,對他幾乎沒有多少了解,昨日休沐回來,才從家仆那裏聽說一些。
不久前他家賓客患上腫足病,其繼母欲将賓客一家逐出家門,他不忍見賓客一家流落外面,衣食無着,居然代客耕鉏。而兩日前,鄰人被賊曹掾成績誣陷逮捕,此子質書于市,貸錢兩萬,将人救出。”
“躬耕養客”、“質書救鄰”——
在坐者面面相觑,一時無言。
這樣的行爲,他們自問做不到,如此品德高尚的人,怎麽會盜用他人的詩呢,他們不禁爲自己之前的猜疑感到萬分羞愧。
“躬耕養客”這件事杜襲在和劉景聊天時已經知曉,“質書救鄰”劉景卻隻字未提,杜襲心中對他的評價更高了,對劉蟠道:“恭喜劉掾君,貴家族出了劉仲達這樣一位天縱奇才,日後貴家族必然因他而興盛。”
“那就借杜君吉言了。”劉蟠撫須大笑,心情甚是暢快。
随着杜襲的到來,宴會正式開始,席間衆人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宴會一直持續到日落時分才宣告結束。
劉蟠帶着幾分醉意出門送客,被風一吹,頭腦立刻清醒了許多,轉首對身邊的監奴道:“不知劉仲達這時歸家沒有,你去他家一趟,把他請過來。”
“諾。”監奴領命而去。
劉景早有準備,是以并未覺得意外。
随着監奴來到劉蟠家,劉景見劉蟠以手支額,伏于案上,邊拜邊道:“弟景拜見從兄。”
劉蟠面容微醺,笑着道:“仲達,你來了,快坐。”
兩人雖是同輩,卻相差十餘歲,之前很少有接觸的機會,他對劉景唯一的印象,就是劉遠之弟。
據劉蟠所知,劉景并非是像他的故主黃琬,或杜襲曾祖杜安那樣的早慧神童,其在束發前,隻是一個比較尋常的貪玩少年,并沒有什麽過人之處。
沒想到遊學二載,受到名師指點,學識竟然精進若此,至少《勸農》這樣的詩,他是絕難作出。
故司徒王允年輕時學習刻苦,同郡大儒郭林宗每次與之見面,他都有極大的進步,因此感到萬分驚奇,贊王允學業“一日千裏”,這話用到劉景身上想必也是一樣吧。
龍丘劉氏能夠出此才俊,劉蟠内心着實歡喜,隻是一想到成績,面色不由一沉,對劉景抱怨道:
“仲達,族人蒙冤入獄,你爲何不去郡府找我?難道族人有難,我會視而不見嗎?平白便宜了成績那個小醜,氣死我也!
《書》雲:‘與其殺不辜,甯失不經。’孔子曰:‘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成績身爲賊曹掾,卻擅行喜怒,或案不以罪,迫脅無辜,緻百姓深受其苦,此等酷吏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說到最後,劉蟠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殺之而後快。
劉景知道劉蟠和成績素來不睦,積怨頗深,沒有多做解釋,而是順着他的話道:“成績小人也,像他這種貪鄙無知之輩,從來沒有能得善終的,從兄何必和一個死人一般見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