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劉氏塢,劉景先讓宋谷把劉和送回家,而後馬不停蹄趕往劉宗府邸。
看着面前裝滿銅錢的箱子,劉宗内心十分好奇,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出口,得知劉景是以書做抵押質來,不禁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
劉宗辦事效率極高,當天傍晚就将劉亮父親贖出。
劉亮父親這兩日在獄中吃了不少苦頭,渾身傷痕累累,異常虛弱,但他仍然強撐起身體,帶領妻兒登門,當面向劉景道謝。
劉亮父親捕魚爲業,母親織履養家,兩萬錢對他們來說是一筆天文數字,就算傾家蕩産也還不起。
劉景也知道劉亮家境困難,所以給出了一個非常寬松的條件,一年隻需還兩千錢,十年還清即可。劉亮一家千恩萬謝不提。
通過這件事,劉景和劉宗又親近了不少,兩人閑聊時,劉景意外得知劉蟠時隔一個月,終于就要休沐歸來,并準備明日中午在家設宴款待賓朋。
劉景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劉蟠盼回來了,心道:“如果他聽說我‘躬耕養客’、‘質書救鄰’之名,應該會抽空見一見我吧?”
劉景對此雖有極大把握,然而被動等待可不是他的性格……
……
翌日,臨近午時,陸續有車輛往龍丘方向而來,皆是受到五官掾劉蟠邀請,杜襲就是其中一位。
杜襲今年二十四歲,豫州颍川郡人,當今天下大亂,他深知家鄉颍川乃是四戰之地,果斷帶領家族遷居襄陽。
同鄉繁欽多次在荊州牧劉表面前顯露才能,杜襲認爲劉表不是能夠拯救天下的人,規勸繁欽遠離劉表,事情傳出後,其深爲劉表所忌,因此不得不南走長沙避禍。
杜襲坐在犢車中,望着窗外景色出神,漫不經心間,他目光一凝,隻見道邊一棵大樹下,有一位短衣草履的少年折枝爲筆,伏地揮毫,面上不禁露出一絲異色。
悄然下車來到其側,一見之下,杜襲難掩驚訝,他所寫之俗字結體方正,堂皇大氣,自成一家,杜襲隻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開目光,少年這一筆好字學自于哪位高士?
少年正在寫詩,已經寫好兩排,杜襲心中默念道:“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智巧既萌,資待靡因。誰其贍之,實賴哲人。”
讀罷,杜襲内心大爲震動,厥初生民,出自《詩經·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實維姜嫄。”抱樸,出自《老子》:“見素抱樸。”哲人,出自《詩經·大雅·抑》:“其維哲人,告之話言。”僅僅這一段詩,他就識出了三個典故。
“哲人伊何?時維後稷。贍之伊何?實曰播殖。舜既躬耕,禹亦稼穑。遠若周典,八政始食。”
杜襲繼續往下讀,時維後稷,出自《詩經·大雅·生民》:“載生載育,時維後稷。”并提到後稷教民播種,舜、禹親自躬耕,以及《周書》。
自此,杜襲完全被這首大氣磅礴,字字珠玉的勸農詩所折服。
“熙熙令德,猗猗原陸。卉木繁榮,和風清穆。紛紛士女,趨時競逐。桑婦宵興,農夫野宿。”
“氣節易過,和澤難久。冀缺攜俪,沮溺結耦。相彼賢達,猶勤隴畝。矧茲衆庶,曳裾拱手。”
“民生在勤,勤則不匮。宴安自逸,歲暮奚冀!儋石不儲,饑寒交至。顧爾俦列,能不懷愧。”
少年寫出一段,杜襲就默讀一段,連續三個段落,一直維持着極高的水準,沒有令他失望,但是接下來少年停住筆,杜襲不禁生出意猶未盡之感,忍不住開口問道:“足下爲何不繼續寫下去?”
劉景擡起頭,見是一位年約二十餘歲,褒衣冠劍,相貌不凡的青年士子,聽其口音,當爲北士,悠然說道:“最後一段,在下還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他自然不是沒想好,這首詩是陶淵明的《勸農》,以他這個年齡寫出前五段,就已經是一件十分駭人聽聞的事情了,最後一段涉及孔子、董仲舒二位先賢,萬萬不能寫出來,至少不能是他這個年齡寫出來。
杜襲一臉驚疑不定,說道:“此詩是足下所作?”
劉景颔首道:“此詩名《勸農》,的确是在下之作。”
杜襲面色嚴肅的盯着劉景,以他的才學,也作不出這樣的詩來,他覺得能夠寫出這首詩的人,當是一位博覽群書,學貫古今的高士,怎麽可能出自于一個少年之手。
劉景從容而又淡定的與杜襲對視。
片刻後,杜襲不由自嘲一笑,覺得自己因對方年少而産生輕視之心,實在是有失風度,心道:“沒想到江、湘菰蘆之中竟然藏着這樣一位少年奇才。”
念及于此,杜襲面容一肅,從懷中取出用竹片制成的名刺,鄭重遞給劉景。
劉景躬身接過來,說道:“在下身在田疇,并沒有攜帶名刺,失禮了。”
當今士族階層結交要用“名刺”互相通報姓名,泰山太守應劭所作《風俗通》上記載着這樣一則小故事:
豫章高士徐稺曾爲太尉黃瓊所辟,然而他無心仕途,沒有前去應命。後來黃瓊去世,他背着食物到黃瓊墳前祭拜,黃瓊的長孫,擔任過五官中郎将的黃琰并不認識他,徐稺身上沒帶谒刺,因此未報姓名就直接離開了,黃琰大怪其故。
由此可知“谒刺”對于當今士人階層社交的重要性。
劉景定睛一看,竹片上用隸書工整的寫道:“颍川杜襲再拜,問起居,字子緒。”
“杜襲可是《三國志》有傳的人物,沒想到今天居然釣到了一條大魚。”劉景忍不住打量杜襲,這是他穿越以來,接觸到的首位三國曆史人物。
杜襲出身颍川定陵杜氏,家族世代兩千石,曾祖杜安、祖父杜根皆知名當世。杜安少有志節,年十三而入太學,号稱“神童”。杜根名望更大,後世譚嗣同那首《獄中題壁》:“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所言杜根便是指他。
劉景躬身施禮道:“久仰杜君大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在下劉景,字仲達,龍丘劉氏子弟。”
杜襲笑問道:“聽足下之意,莫非認識我?”
劉景點頭道:“在下曾遊學襄陽二載,有幸拜在五經從事宋公門下,直到最近家兄病故,才返回家鄉。杜君大名,襄陽士民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市井有傳言說杜君爲避劉荊州,南适長沙,沒想到傳言竟是真的。”
“原來是宋仲子高徒,難怪如此博學多才。”杜襲恍然大悟,而後歎道:“從前齊桓公率諸侯尊崇周天子,晉文公逐叔帶收留周襄王,皆以此成就霸業。
劉景升身爲漢室宗親,不思勤王長安,誅殺逆賊,營救天子,振興社稷,反而奉袁本初爲盟主,據荊州以觀時變,有識之士莫不痛心疾首,我實在不願服侍這樣的庸人,唯有遠遠避開。”
劉景對此深表認同:“劉荊州雍容君子,平世有三公的才能,亂世亦可保一方平安,但他卻不是救濟天下的人。”
“劉景升……算了,不提也罷。”杜襲搖了搖頭,又道:“依我看來,足下尚不滿二十歲吧?年未弱冠而才華蓋世者,我生平以來隻見過一人,想來你也應該知道其人,他就是名滿天下的王粲王仲宣。”
王粲是兖州山陽人,曾祖王龔、祖父王暢皆官至三公,其父王謙,曾任大将軍何進長史。
王粲少居京師,才華橫溢,十七歲就被召爲六百石黃門侍郎,連大儒蔡邕亦不顧兩人巨大年齡差距,與他結爲忘年交。王粲今年也才十九歲,目前正寄居襄陽。
劉景颔首道:“王仲宣大名,自然耳聞已久。”
見劉景始終神色淡淡,談及王粲,既不謙虛也不自傲,杜襲心中十分驚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