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手握《左傳解诂》,徘徊于書架之間,忖量着避禍之法,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清碎的腳步聲,将他驚醒。
暫時按下紛亂的思緒,劉景回身望去,隻見一位颀長消瘦的白衣麗人走進來。
縱然首無玑珥之耀、衣無羅绮之容,被發素顔,形貌憔悴,仍舊有一種令人心悸之美,恍如倩女幽魂中的聶小倩款款而來。
她就是劉景寡嫂,零陵賴氏之女,名慈,字漓姬,今年二十三歲,放到現代,才剛剛走出象牙塔的年紀。
賴姓是零陵郡高門望族,放眼整個荊南亦是名聲赫赫,其先甚至可以追溯到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賴國開國始祖叔穎,嫂子賴慈正是賴叔颍國君第七十三代子孫。
望着秀雅絕俗的嫂子,記憶霎時間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劉景十歲那年,嫂子賴慈嫁入劉家,随後不到一年,兄長劉遠以孝聞名郡縣,受到功曹大吏桓階的賞識,入長沙郡朝爲吏。
漢朝官吏雖有“五日休沐”制度,可執行并不嚴格,劉遠平日住在郡府吏舍,往往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無暇教育劉景,所以劉景一直跟随嫂子賴慈讀書。
賴慈出身名門,自幼能讀經、史,學識即便比不上丈夫劉遠,也是相去不遠,教導年幼季叔可謂遊刃有餘,這種亦嫂亦師的關系,一直持續到劉景十五歲束發,外出求學才作罷。
十歲到十五歲,正是少年情窦初開之時,劉景面對朝夕相處、明豔動人的嫂子,不知何時心裏生出一縷情愫。
這是人倫大忌,明知道不該對嫂子心存非分之想,偏偏難以自已,迷戀愈深,令他飽受心靈的折磨與拷問,當他感到再難面對兄、嫂,便毅然離開家,遠走襄陽求學。
前身對嫂子的愛純粹而無暇,并無一絲亵渎之心。
少年思春,人之常情也;愛慕佳人,天然之理也;有違人倫,哀其不幸也;有情而不發,可謂克己複禮,無愧于任何人。
劉景收斂心思,上前兩步,持着書卷問候道:“嫂子。”
傍晚時分,書庫光線昏暗,賴慈猛然撞見劉景,神情微微恍惚,劉景和劉遠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眼眉輪廓足有七、八分相似,望着挺拔修長、俊朗不凡的季叔,賴慈不禁又想起病故的丈夫,頓時心如刀絞,不能自已。
賴慈出乎意料的沉默,使得氣氛漸有凝結之勢,劉景隻好再次開口道:“嫂子,你想要看什麽書?不如告訴我,我幫你找來。”
賴慈亦察覺到自身的失态,急忙垂眉低首,遮掩情緒,緩了緩說道:“先不急找書。仲達,你的病徹底痊愈了?嫂子這兩天身體有些不适,沒去看你,希望你不要怪嫂子才好。”
“嫂子何必說見外話。”劉景望着賴慈清麗憔悴的臉龐,語氣極是誠懇地道:“若不是之前嫂子悉心照顧,我也不會好的這麽快,這都是嫂子你的功勞。”
賴慈是他重新睜開眼第一個見到的人,對于這位美麗而又堅強的女子,他由衷感到欽佩和感激。
夫君猝然去世帶給她的打擊絕非旁人能夠體會,她卻強忍住悲傷,一邊盡心操辦丈夫的喪事,一邊竭力照顧垂危的季叔,幾乎達到廢寝忘食的地步。
等到劉景蘇醒過來,轉危爲安,才默默離開,獨舔哀痛,哪怕再苛刻的人也難以指責她半分。
賴慈聞言擡起頭,再度端詳起劉景,當初季叔離家時還沒她高,現在卻反高出她一大截,言行舉止彬彬有禮、潇灑從容,和她記憶中瘦小懦弱的季叔形象完全判若兩人,越發與其兄相似了。
賴慈不敢再想,免得淚灑當場,說道:“仲達,嫂子想看《易經》,你去幫我取來。”
她這段日子過得非常痛苦,特别是閑下來的時候,心中的苦悶與日俱增,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唯有寄希望于從博大精深的《易經》中汲取力量,渡過難關。
劉景道:“家中僅有《周易》,缺乏名家注解,易言玄奧,晦澀難懂,讀起來很辛苦,正好我從襄陽帶回了宋師的《周易注》,嫂子要看看麽?”
前身北上襄陽,最開始是拜嫂子賴慈的兄長賴恭爲師。賴恭家世淵源,才學出衆,乃荊南名士,但他身爲荊州刺史部從事,位高權重,公務繁忙,很少能抽出時間教導弟子,賴恭唯恐誤人子弟,令他轉投宋忠門下。
宋忠字仲子,荊州南陽郡人,堪稱當世大儒,尤善易學,天下少有人能夠相比。
可惜前身不愛學習,整日沉溺玩樂,宋忠經過多方考察,終于死心,認爲他“朽木不可雕也。”若非礙于賴恭情面,必将他逐出門牆。
平素從不召見授業,隻叫親傳弟子、武陵人潘濬潘承明傳其經義。兩年間,師徒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與其說是弟子,不如說是門生。門生即轉相傳授者。
“這是真的麽?”賴慈大感意外,稍稍振作精神,說道:“宋君善治《易》,名著天下,來日宋氏《周易注》必能成爲經典之作,你有機會把它帶回來,真是一件值得稱賀的喜事。仲達,你做得很好,嫂子托你的福,才能拜讀到宋君大作。”
劉景暗暗搖頭,前身平日連宋忠的面都很少見到,哪有機會抄錄他的著作。此事多虧了潘濬,他是武陵郡人,和劉景同屬于荊南地區,算半個老鄉,兩人性格南轅北轍,卻難得十分投緣,潘濬料他此番歸家奔喪,恐怕多半不會再回來,這才将經書借給他,約定日後歸還。
時下師者教學,主要以口述爲主,隻有寥寥無幾的親傳弟子,方有機會一窺全書,潘濬将書借給他,這個人情不可謂不重,日後一定要找機會報答。
“襄陽遊學兩年間,學識增進有限,惟有抄些書聊以安慰。”劉景不由歎息道。前身有這麽好的條件,卻絲毫不懂得珍惜,實在太不争氣了,他如果早穿越兩年,收獲絕不止于此。
賴慈不知眼前季叔已非舊人,柔聲勸慰道:“仲達不宜妄自菲薄。”
兩年來,賴慈和兄長賴恭偶有通信,得知不少劉景犯下的荒唐事,不過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她怎麽也無法将眼前之人和信上描叙的人聯系在一起。
她更願意相信是兄長對季叔過于嚴苛,她很了解自己的兄長,他本就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
見劉景始終拿着一卷書,賴慈好奇問道:“仲達,你手中拿的是什麽書?”
劉景回答道:“是賈景伯的《左傳解诂》。”
賴慈颔首,想了想說道:“當今世道不甯,讀《左傳》好過讀《周易》,仲達平時不妨多看看。”
“嫂子所言正合我意。”劉景頗以爲然。
《春秋左傳》堪稱一部百科全書,内容涉及政治、外交、經濟、文化等等方面,當然也包括軍事。對于軍旅之人,《春秋左傳》的地位一點也遜色于孫、吳等兵法,君不見後世關羽的民間形象便是一手春秋、一手大刀。
劉景從書架上取出一卷竹簡,說道:“嫂子,《周易注》就放在這裏,總計十卷,這是首卷。”
賴慈接過書卷,并未立刻打開,而是說道:“嫂子回去再看。”
“好。”劉景輕輕颔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