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呆坐良久,直至午後太陽西斜,眼見時候已經不早了,他起身下了草坡,步入竹林,穿過曲折幽深的竹林小徑,走上鄉道,往家行去。
這一世他有一副好皮囊,即使大病初愈,缟素麻衣,依舊難掩風采,他今年十七歲,身高已有七尺四寸,約合一米七左右。
相貌亦稱得上超群拔俗,尤其一張額頭生得寬闊飽滿,瑩潤光潔,令整個人神采奕奕,比起前世消瘦眼鏡男的形象高出不少。
時下正當農忙時節,道路兩旁埋首于田間勞作者極多,劉景一路行來,所見土地十有八九皆屬劉氏所有,而劉景自家有田七十石。
石,乃是荊南地區舊制,即一石種子播撒之地。劉景家的田屬于中田,平均每畝需用稻種三鬥,十鬥一石,一石稻種可播田三畝有餘,七十石約合二百三十餘畝,在劉氏族中屬于中産之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那些袒露上身、犢裩裸足,形容卑微之人,多是劉氏各家的奴仆賓客;頭戴鬥笠、單衣窮褲,神态平和者則多是劉氏族人。
一族之中既有官宦豪家,亦有平民小戶,富貴之家自然有奴仆賓客代勞,尋常之家無力蓄奴養客,隻能自耕其田。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貧困戶,無田無地,以族中幫傭爲生計,和奴仆幾乎無異。
當世耕地效率低下,大家以二牛三人進行耦犁,即用丈餘橫木駕于兩牛頸上,一人在前牽牛、一人持按犁轅、一人負責秉耒。此法可謂時下最快捷之法,隻是太過耗費人力畜力,非大家承受不起。
中家唯有退而求其次,以單牛挽犁,速度同樣不慢。至于小家,由于缺少耕牛,僅靠人力翻地,農具材質不一,手段極爲落後。
又行出約一刻鍾,便可看見一堵厚重如同城牆的夯土堅壁拔地而起,這是劉氏塢的外牆,原本規模有限,于永壽四年(公元158年)增築修繕而成,也就是三十七年前,當初擴建塢壁的初衷,是爲了抵禦日益嚴重的荊蠻的襲擾。
自光武中興漢室以來,荊州長江以南漢民人口急劇增長,荊南四郡之中,長沙和零陵二郡人口曾先後突破百萬之數。要知道南面的交州七郡全部加在一起也不過才二百萬出頭,北方涼、并二州更是隻有區區幾十萬,不及長沙、零陵一郡之人口。
漢民開荒拓土之時,不可避免侵犯到本地土著利益,随着時間的推移,漢蠻矛盾逐漸發展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東漢立國百餘年間,漢、蠻可謂三年一小戰、十年一大戰,荊南四郡每一寸土地都侵染着雙方勇士的鮮血。
這種對峙直到荊蠻主力武陵蠻被大漢朝廷不斷讨伐、招撫、分化,日益衰敗,形勢才發生根本性轉變,自此之後,長沙三十多年未再爆發過蠻亂。
雖已無慮荊蠻威脅,可塢壁并未失去用武之地,八年前長沙豪傑區星自稱将軍,率衆萬餘人攻圍城邑,剽掠鄉裏,聲勢浩大,在時之名将孫堅赴任長沙太守,平息禍亂前,很多地方皆遭到賊人洗劫,而劉氏一族能夠保得周全,皆賴塢壁之功。
劉氏塢及周邊合稱龍丘,丘,和聚、落一樣,意爲衆人聚集居住之地,是後世“村”的雛形。
跨入斑駁陳舊的門樓,内裏世界盡收眼底,這裏就是他的家,及劉氏九族共居之地。
此九族不同于後世,指的是上至高祖(曾祖、祖、父),下至玄孫(曾孫、孫、子),加上同輩,合稱九族。
因爲塢堡規模有限,很多族人平日居住在平鄉各地和臨湘城内,隻有受到蠻夷賊寇緻命威脅時,才會躲入塢堡避禍。
一個族群内,富貴者有之,貧窮者亦有之,宅邸形制天差地别,大家重堂高閣,富麗堂皇;小戶茅茨竹廬,簡陋寒酸。
很快劉景便望見了自家宅邸,他家很好辨認,大門兩側立有兩棵大槐樹,皆已經曆百餘載風雨,枝繁葉茂,冠蓋如雲。
由于家中之前代代有人出仕,累積不可謂不厚,他家宅邸規模放眼整個族中亦處于前列,建築群坐北朝南,呈“日”字型,由前後兩個院落,橫豎六排房屋組成。
劉景行向家門,突然看到一群童子以竹爲馬,以布爲幡,向他這邊飛奔而來。
仔細一看,劉景頓時失笑,諺雲:“小兒五歲曰鸠車之戲,七歲曰竹馬之戲。”騎竹竿以做馬是小兒間遊戲,可這群童子首領卻是一個半大少年。
此少年皮膚黝黑,行動敏捷,奔跑起來猶如一頭豹子。他名叫劉亮,小字阿魚,今年十四歲,和劉景家比鄰而居,因爲離得近,年齡也相差不遠,他小時候總是跟在劉景後面玩耍,不想一别兩年,這小子越活越回去,竟當起了“孩子王”。
“停!”
劉亮當先沖到劉景面前,揚臂暴喝。
“拜!”
衆童子奔跑中聞劉亮号令如聞軍令,齊齊止步,退往一旁,道次迎拜。
劉景見童子們排列森嚴,面容肅穆,心裏不禁對劉亮有些改觀,頑童貪玩好動,要将他們調教得令行禁止可絕非一件易事。
劉亮并未立刻上前同劉景寒暄,而是大步走向其中一名童子,呵斥他站列不齊,以胯下竹竿杖其屁股。
被打童子僅癟了癟嘴,既不呼痛也不哭鬧,餘童皆目不斜視,噤若寒蟬。
曆史上陶謙、夏侯稱就在少年時代顯露出了這樣的才能,後者早卒,而陶謙終有所成,誰敢斷言,眼前少年就一定不行呢?
劉景在一旁看得啧啧稱奇,開口誇道:“行伍之嚴,也不過如此,阿魚真是好本事,來日必定可以做個統兵萬人的将軍。”
聽到鄰家族兄誇獎,劉亮内心止不住的暗喜,面上卻不露聲色,虎着臉解散部曲。
等到諸童一哄而散,他才一改嚴肅之貌,臉上挂滿笑容,緊緊握住劉景雙手,關心地問道:“從兄,你這是從何處歸來?莫非身體已經徹底好了?”
兩人早就出了五服,卻依舊互稱從兄弟,世間風俗大體如此。
劉亮手心濕黏,與之相握,很不舒服,不過劉景卻沒有掙脫,說道:“在床榻上躺了十幾天,如今總算痊愈,身體都有些僵了,出門随意走走。”
“皇天保佑!祖宗有靈!”劉亮想起當日情景,至今仍然心有餘悸,說道:“從兄你不知道,當日你被大夥擡回,面無血色,怎麽呼喚都不見醒來,模樣當真吓人,我還以爲從兄再也醒不過來了,呃——”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劉亮匆忙止住話語,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
“無妨。别說你,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次性命難保,能活下來真是萬分僥幸。”
劉景不以爲忤,又仔細端詳劉亮一番,笑着說道:“兩年不見,阿魚身量大漲,眉眼亦開,好像變了一個人,爲兄都快認不出你了。”
“從兄變化更大。”劉亮心中很是羨慕劉景修長挺拔的身姿,在男子平均體高不足七尺的荊南之地,劉景七尺四寸的身材絕對算得上高挑了,要是日後他也能長成這般高大,怕是做夢都會笑醒。
随後劉亮一臉擔憂地道:“從兄,你生病時我沒去探望你,你會不會怪我?”
旋而迫不及待的解釋道:“這并不是我的本意,是阿母怕我染病,不許我登門。”
“阿魚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爲兄豈會見怪。”劉景無所謂的擺了擺手,這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他生病時,連家人都對他避而遠之,更别說鄰居了。
劉亮梗着脖子道:“阿母亂操心,我身體壯如牛犢,怎會輕易生病。”
劉景哪會不知少年逞強之心,笑而不言。
“對了,從兄,襄陽城繁華嗎?有臨湘城繁華嗎?”劉亮忍不住好奇問道。
十幾裏外的長沙郡治臨湘是他這輩子去過的唯一城市,很想知道襄陽是什麽模樣。
劉景搜腸刮肚一番,正準備說給他聽,隔壁一棟“一宇二内”房舍行出一名婦人,她布衣椎髻,滿面滄桑,倚門呼喊劉亮回家,看她一臉緊張的模樣,簡直是把劉景當作洪水猛獸一樣。
劉亮覺得阿母讓他在族兄面前丢人了,一時間臉漲得通紅,匆忙與劉景作别:“阿母喚我回家,我該走了,從兄日後有事盡可呼我。”
“好,你我改日再詳聊。”劉景目送劉亮落荒而逃,笑着搖了搖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