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世沒有見過晏殊,隻見過他兒子晏幾道。
但,晏殊的大名,哪怕是在後世,也是如雷貫耳的。
那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便是普通人,也都能倒背如流。
但在當代,晏最出名的卻不是他的詩詞歌賦文章。
就像範仲淹最有名的不是他的文章,而是西賊給他取的綽号‘小範老子’。
而晏殊最有名的,是他的脾氣!
整個大宋,甚至遼國上下,誰不知道,晏同叔是個火藥桶,一點就着?
想當年,這位三司使可是當着章獻明肅太後的面,一朝笏把一個劉太後寵幸的近臣的牙齒給砸斷了好幾顆!
雖然,如今晏殊已經大大收斂自己的脾氣,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位三司使,可不是好惹的。
想了想,趙昕就吩咐道:“快快有請……不,孤要親自出迎!”
于是,便讓劉永年扶他起來,在宮人服侍下,穿戴整齊,然後由劉永年牽着,親自出春坊閣樓,來到坊口。
“臣三司使兼同知樞密院事殊……”
“臣右正言知谏院判流内铨弼……”
“拜見國公……”
在見到趙昕的瞬間,晏殊與富弼立刻誠惶誠恐,上前參拜。
“兩位愛卿快快免禮……”趙昕連忙讓人上前扶起這兩位:“還請入内說話……”
“國公盛德,老臣(臣)銘感五内!”晏殊于是趕緊拉着富弼再拜謝禮,這才敢起來,趨步退到一側,然後畢恭畢敬的跟在趙昕身後,一起進入春坊。
來到春坊内殿,趙昕被劉永年抱着,坐到床榻上,然後就吩咐左右:“快爲省主與正言賜座!”
于是,兩把椅子,被人擺到趙昕床前,晏殊與富弼随即被劉永年請到椅子前。
但這兩人卻沒有坐,反而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特别是富弼,他上前就是大禮叩首,拜道:“臣有罪,本無顔再見國公聖顔,思及諸事未奏,故不敢挂印,唯厚顔而來,伏乞國公降罪懲之!”
晏殊也是微微躬身,拜道:“老臣老朽昏聩,不能正家風,緻令富彥國言行無當,幾壞國公大計,有罪,有罪,伏乞國公降罪!”
趙昕一聽,臉色也嚴肅起來。
在北宋,因爲趙匡胤開國诏書一句‘化家爲國,鴻恩宜被于寰區’。
于是,家國天下,融爲一體。
士大夫們借此,得以屢屢幹涉皇帝家事,插手宮廷糾紛,甚至參與皇儲廢立。
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士大夫可以幹涉君王家事,君王同樣可以臧否士大夫家庭之事。
家規不嚴,家風不肅,家教不正,對大臣來說,都是污點。
于是,家風門風,不再僅僅隻是個人私德問題,被上升到了公共道德,甚至爲官資格的高度。
“究竟怎麽了?”趙昕問道。
富弼于是上前頓首拜道:“臣無賴,洩國公機密于外,深感罪責深重,實無顔再朝國公……”
便将昨日,自己将趙昕讓其辦小報,卻不小心說給了晏殊與楊察的事情,仔仔細細的在趙昕面前說了一遍。
晏殊也跟着深深鞠躬謝罪。
趙昕聽完,心中自然有些不滿。
但臉上,卻是一副和煦的神色,他微微一笑,道:“孤還以爲是何事呢?”
“此等小事,正言就不必如此惶恐了,快快請起……”
他又笑着對晏殊道:“省主,乃是國家功臣,素來德高望重,爲孤父皇肱骨,孤可受不起省主如此大禮,還是快快免禮……”
又對劉永年和甘昭吉吩咐:“劉卿、甘卿,快快爲孤扶起兩位大臣!”
待到劉永年與甘昭吉将晏殊和富弼都扶起來,坐到椅子上後,趙昕就笑着繼續道:“往後,若是這般小事,還請正言與省主,莫要再如此鄭重了……”
這讓富弼聽着,真的是如沐春風,感覺真的遇到了明主聖君,隻恨不得爲趙昕赴湯蹈火。
但在晏殊耳中,卻是另外一副感受了。
自十四歲中進士迄今,晏殊已經爲官差不多四十幾年。
曆事真宗、章獻明肅太後和當今官家,經曆不知道多少風波與鬥争,見證了數不清的刀光劍影。
所以,晏殊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君上的嘴,騙人的鬼!
哪怕是當今官家,亦是如此。
何況如今面前的這位,可是内外皆知的聖王,号稱和高辛氏一般‘聰以知遠,明以察微’,曾坐于汴京春坊,就運籌帷幄,決斷沿邊之事。
怎麽能被他的外表與年紀欺騙呢?
應該将之視爲成年的儲君看待,這樣一來,視角和體驗就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反正,晏殊此刻,内心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充滿了謹慎的。
因爲他眼中的那位幼年國公的形象,非是他眼睛所見的那個粉雕玉琢,可愛天真的稚子,而是一位頭戴冠冕,臨襟正坐,琉珠十二重,掌生殺予奪,口含天憲的君主!
更因爲他的人生,已經經曆過了磨難與坎坷。
當年,真宗見他,一句話,就讓他龍飛九天,成爲天下皆知的神童,奠定了他仕途的基礎。
然後,章獻明肅太後一句話,又将他打落塵埃,落職爲知州。
所以,對于什麽叫‘用之即爲龍,不用則爲蟲’,晏殊深有體會。
于是,晏殊小心翼翼的選擇着措辭,稽首道:“此事,國公固然聖德寬弘,然老臣卻不敢放肆,回去後必定好生教訓右正言,令其知爲臣之道,守大臣之體,往後必定不敢再犯……”
“省主言重了……言重了……”趙昕笑了起來,兩歲的孩子,展顔之時,笑容足以融化堅冰:“正言之才,孤知,省主亦知,此國家未來之臣,社稷之柱也……”
“不必太過苛責,要多給些試錯、犯錯的機會……”
“就如雪松,不曆風雪,安能成材?也如美玉,不經雕刻,何以爲美?”
“故先王用人,用其能而去其短……”
這一番話,在富弼與晏殊耳中,又呈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
富弼感覺自己,仿佛沐浴在和煦的春風中,身心與靈魂都被侵染。
而晏殊則仿佛身處三九寒冬,身無片縷,被冰雪所環繞,靈魂都要被凍結!
因爲他聽出了這位國公話外隐含的警告與敲打之意。
下次再犯,那就真的是要像雪松一樣被立于風雪之中捶打,像璞玉一樣,被匠人雕琢了。
而大宋什麽地方适合做這種事情?
嶺南雷州!
上一個去雷州旅遊的人,叫丁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