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不敢當國公之謝……”曾公亮連忙起身道:“爲國公效命,這是微臣的福氣!”
“學士果然公忠體國!”趙昕于是立刻就贊道:“若大宋上下,皆如學士,父皇就不必那麽辛苦了!”
“臣惶恐!”曾公亮立刻拜道,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他知道,若今天這位壽國公的話傳到了兩府宰臣耳中,恐怕等待他的不會是獎賞,而是猜忌和隔離。
他可不是狄青、富弼這樣的中低階官員、将領。
而是實打實的翰林學士,已經走完了所有大宋宰執在拜官前的全部程序——進士甲科及第——任地方知縣——國子監直講——天章閣侍講——天章閣侍制賜紫金衣,本官也升遷到了翰林學士。
于是,成爲了事實上的宰執官儲備。
隻要官家想和希望,他是随時都可能拜任宰執的。
于是,對待他這樣的官員,兩府大臣是既拉攏又打壓,既親近又敵視。
對任何可能導緻他拜任宰執的事情,都會格外敏感和小心。
因爲,一個蘿蔔一個坑。
大宋的宰執官,就那麽幾個坑。
他曾公亮拜任的話,就一定會有人被罷官,出知地方,去州郡玩泥巴。
若宰執官們已經在任兩年左右的話,可能還會有人選擇成人之美,結個善緣,爲将來子孫留下些香火情,于是便順水推舟,将他曾公亮推到宰執官的位置上。
但問題的關鍵在于,現在的宰執官,都是去年七月以後才拜任的。
甚至有人才上任不過兩個月。
這就不會有人肯輕易離任了,更不會有人會在涉及到關乎其切身利益時,心慈手軟。
現在的兩府宰執,都将是一頭易怒而好鬥的雄虎。
他們會誓死保衛和堅守自己的官職。
上任幾個月就被罷?
以後還能有起複的機會嗎?
可沒有人會忘記當年石中立被拜爲樞密副使,結果不過十一個月就被罷官。
而到現在了,石中立卻絲毫沒有半點要被起複的可能性。
爲什麽?
有污點了啊!
十一個月就被罷,一年都沒滿,官家就算想拜任,也要考慮朝臣的反應。
而且萬一他這次又做不好,結果還是匆匆罷免。
這國家顔面和大臣體統還要不要了?
所以,曾公亮的緊張和不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不是他不想爲宰執,而是他害怕,這位壽國公其實隻是純粹客氣的說幾句場面話,然後兩府的大臣就當真了,結果他曾公亮就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靶子,被兩府大臣輪流摩擦,但這位國公卻隻是在旁邊看看就不說話了。
這真不是他多慮,而是這大宋官家們,素來都是這麽個德行。
李迪、寇準都是受害者。
趙昕自然清楚曾公亮的憂心與害怕所在。
曾爲君三十多年的他,對大宋文臣們的了解,可謂是清楚無比。
别人一撅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麽翔了。
更何況,曾公亮的爲人,他清楚的很。
所以,趙昕笑了笑,讓劉永年上前扶起曾公亮,道:“學士何必妄自菲薄呢?”
“國家用人素來是用賢不用親,用能不用庸!”
“所以,愛卿不應該如此,而是應該擡起頭,挺起胸膛,勇敢的承擔國家的責任,爲父皇分憂,爲天下理事!”
這就是赤裸裸的表達自己希望這位學士再進一步的願望。
而且話裏話外,都暗示了對某幾位宰臣的不滿。
特别是那一句用賢不用親,聽得曾公亮隻敢低着頭,連看都不敢看趙昕一眼,更不提答話了。
因爲,如今的兩府,恰好有兩位執政官,是趙家的親戚和裙帶官。
參知政事王贻永、晁宗悫!
特别是王贻永!
這可是趙家的女婿,太宗的鄭國公主的驸馬,真宗皇帝的妹夫,當今官家的姨父,壽國公的姨祖!
但,這樣的一位驸馬親戚,卻在不久前的兩府集議上跟着首相呂夷簡投票反對壽國公的建議。
若其成功了,也就罷了。
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首相頂着。
偏偏他失敗了,兩府集議最終在官家的親自幹涉下,完全采納了壽國公的建議和意見。
更嚴重的是,現在的一切事實都證明了,壽國公果然明見萬裏,人在汴京,便已定萬裏之外的軍國之事。
元昊果然埋伏了重兵在六盤山上,意欲誘大宋王師深入。
此事,經過陝西經略安撫司的重臣們的上書,現在,已經是人盡皆知!
于是,朝野輿論立刻就将矛頭對準了王贻永與晁宗悫。
尤其是王贻永,被責備和攻擊的最多。
就在前天,右谏議大夫知谏院張方平就直接在君前對王贻永發難,指責他‘不能輔佐天子,以安國家……阿附權臣,趨炎附勢,實非宰輔之良人!’。
王贻永于是當殿脫帽謝罪,在官家面前乞罷去。
官家連忙命人扶起這位參知政事,安慰和勸勉了他許多話,又将張方平的彈章留中不發,這才讓這位驸馬涉險過關。
然而,這隻是暫時的。
像王贻永、晁宗悫這樣的趙官家的親戚或者裙帶關系提拔起來的官員,他們的位置和官職穩固與否,其實和政績沒有太大關系。
而是取決于官家信任與否。
王贻永、晁宗悫,一個當日投票反對,一個棄權。
在官家眼裏,恐怕都已經不可靠了——你們連這麽點擔當都沒有,朕爲什麽還要讓你們身居高位?
晁宗悫可能還好些,他已經老了,估計這次拜執政就是他最後一次拜官了。
而且,晁宗悫終究是文官,所以,官家會留面子,但王贻永身爲驸馬,卻不幫趙家,胳膊肘朝外拐,還被證明拐錯了方向,差點壞了國家的事情!故而,在官家面前,這位驸馬必然大大失分,被罷官大抵已經隻是時間問題了!
但這又牽扯到了另一個問題——首相呂夷簡,肯定會保王贻永!
這關乎這位首相用人施政的信譽。
若他保不住王贻永,或者說不能盡量讓王贻永有一個台階下,那麽這位首相以後就要威信掃地。
心中想到這裏,曾公亮哪裏還有膽量接話?
申國公呂夷簡,那可是鎮壓了整整一個時代的強人。
李迪、王曾、王随這樣的名臣與強人,都是他的手下敗将。
也就範希文那樣的人,才敢去捋這位的虎須,不怕他的打擊報複,曾公亮就沒有範希文那麽大的膽子了。
可惜,曾公亮自己是無法決定的!
因爲趙昕已經下定決心了!
王贻永必須去國!
因爲,這關乎他日後的威信與威權問題。
不然,若王贻永順順利利的體面下台,以後他說話,還有幾個人會怕?
恐怕會和他的前世一樣,哪怕身爲帝王,也照樣有人敢和他陽奉陰違,避實就虛。
如此,他做事的效率,豈不是就要大打折扣了?
所以,趙昕給劉永年使了一個眼色,讓劉永年将曾公亮扶起來,扶到自己面前,然後趙昕就看着這位如今還很膽小謹慎的翰林學士,語重心長的道:“自先帝以來,國家制度就沉珂百現,諸事繁瑣,學士難道甘坐一旁,眼睜睜的看着國家的事情,就這樣糜爛下去嗎?”
“今天,大宋王師已經連西賊都有些無法收拾了,若再這樣下去,未來豈不是連交趾、南诏、朝鮮和日本這樣的屬國,也能淩駕于大宋之上了?”
于是,曾公亮再也無法推脫了,隻能躬身拜道:“使蒙官家召,臣必鞠躬盡瘁,爲社稷效死!”
趙昕看着他,露出一個欣慰的神色,道:“孤今日讀史,聞周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
“學士,當以此勉之!”
“臣惶恐……”曾公亮于是再拜。
趙昕呵呵的笑了起來,奶音十足,如銀鈴一樣脆耳、好聽。
但在心中,趙昕是很明白和清楚的。
這大宋的文官們。
包括眼前這位曾公亮,以及如今在野在富弼、夏竦、範仲淹、韓琦等人,還有未來的文彥博、王安石、呂惠卿們。
這些人在野的時候,一個比一個忠。
天天在台谏和察院攻擊着兩府大臣,總感覺這兩府要出曹操、李林甫。
要求天子總覽大政,獨斷一切。
兩府大臣們,隻要做好天子吩咐的事情就足夠了,不必對天子的決斷指手畫腳。
然而一旦這些人屁股坐到了宰執官的位置上,那就完完全全的變了。
仿佛從前那些話不是他們自己說的一樣,開口閉口都是祖宗成法,國家制度了。
從前,皇帝内降文字,他們歡喜鼓舞。
但現在,他們卻極爲厭惡和反對皇帝内降文字,幹涉兩府事情了。
所以,趙昕知道,曾公亮若拜任宰執官,那麽下次見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恭順、聽話了。
屁股決定腦袋!
身爲宰執官的曾公亮與身爲翰林學士的曾公亮,就必然會是兩個人。
而,這就是大宋!
好在,趙昕其實現在也并不需要在兩府裏有他的人。
因爲……
看着曾公亮與狄青畢恭畢敬的趨步而退,消失在視線中。
趙昕微微的伸手,假作在釣魚一般。
“太公無鈎而釣文王……”他心中笑着:“朕今以曾公亮爲餌,以釣閣下,閣下能熟視無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