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聞言,拱手還禮:“勞經略挂記,下官誠惶誠恐……”
這時,在夏竦身後,歐陽修的朋友們,并肩而來,上前拱手:“永叔兄别來無恙!”
歐陽修擡起頭,向前看去。
兩個讓他熟悉而牽挂的身影映入眼簾。
範仲淹、尹洙……
這兩個都是和他志同道合的朋友,讓他心心念念的知己,亦是當年與他一起,被貶出京或者被牽連的‘朋黨’分子。
此外,還有着韓琦、龐籍這兩位如今聲名鵲起,隐隐有未來國家宰執之姿的後起之秀!
特别是韓琦!
若無韓琦,現在範仲淹和他恐怕都還被貶在外,無法起複。
正是這位以益、利兩路安撫使,剛剛在蜀地将超過百萬流民與百姓安頓完畢,就馬不停蹄的趕到陝西,任爲陝西經略安撫副使的重臣在官家面前以性命和人格擔保:使涉朋黨,請族!
又說服了夏竦、龐籍,三人一起聯名擔保。
于是,官家方才釋懷,起複範仲淹爲陝西轉運使,旋即除陝西經略安撫副使,知延州。
然後,他也被從夷陵召回汴京,官複原職,繼續修撰《崇文總目》。
于是,歐陽修鄭重的對着衆人一拜,又特别來到韓琦與夏竦、龐籍面前,深深一拜:“下官多蒙三位明公提攜,方有起複之日,未能及時面謝,下官多有愧疚,請受下官一拜!”
夏竦等人連忙上前,扶起歐陽修,道:“皆爲國家公事,永叔何必如此?”
“何況,今永叔乃是以欽使至此,吾等安敢受永叔之禮?”
于是,便簇擁着歐陽修一行,進入泾州官衙之内,來到大堂上,将歐陽修請到主位上落座。夏竦、韓琦、龐籍、尹洙,則陪于其左右,其他陝西方面大員,則敬陪于四周。
“聽說,永叔此來,是來傳達中書與官家的旨意的?”落座後,夏竦就問道:“未知永叔能否提前透露一下,中書與官家,到底是何态度?”
大宋王朝,對于軍隊的控制是異常嚴格、敏感的。
對軍隊,隻要朝堂或者官家,稍微感覺到有一點不對頭,就可能會立刻罷免相關官員與大将。
沒辦法,五代吃亂軍和兵變的虧太多了!
從皇帝到士大夫到老百姓甚至是軍隊本身,都沒有人再想看到一群牙兵爲了幾個賞錢就弑君、殺官、換帥。
所以,有時候,這種敏感難免矯枉過正。
真宗時,大将曹玮戍邊,吐蕃宰相李立遵爲了緩解内部壓力,大舉侵宋。
曹玮發現了征兆後,立刻上書朝堂請求支援。
結果,真宗卻以爲曹玮學壞了,想玩五代那一套養寇自重的把戲,當時就火冒三丈,就要立刻派人來陝西砍了曹玮的腦袋。
幸虧當時李迪就在旁邊,以人格性命擔保曹玮絕不會叛變,也絕沒有學壞。
這才阻止了一場大禍,于是,大中祥符九年,大宋名将曹玮大破吐蕃,斬首數萬,李立遵從此一蹶不振,而那一戰也爲大宋結了個善緣。
如今的吐蕃贊普,就是當年爲李立遵所挾持、淩迫的贊普。
大宋幹翻了李立遵,讓這位贊普得以掙脫傀儡的身份,從此踏上了掌權之路。
故而,今日大宋的戍邊重臣,不分文武,心裏面其實都是忐忑不安的。
就怕自己行差踏錯,讓汴京那邊産生了什麽不好的想法。
夏竦等人,自也不能例外。
歐陽修聞言,呵呵一笑,放下手裏的茶盞,道:“癸未日,兩府集議,已有結論了……”
他緩慢而有力的看着夏竦等人:“兩府的結論就是:元昊不過是羌氐的酋長,一時僥幸趁中國之亂而起罷了,不必與這等小人糾纏,絕其關市、貿易,于沿邊堅壁清野,禁絕任何商旅出入往來即可坐觀其敗!”
頓了頓,歐陽修補充道:“此壽國公德音所降兩府文字,而兩府宰臣皆以爲然,集議而決,首相、樞使、參政、樞密副使盡押字并同簽署後呈遞官家禦裁,由銀台司用印,經中書省讀黃、門下省行黃而定的成文!”
于是,每一個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大家都是大宋重臣,自然明白,歐陽修說的這番話蘊含的力量與嚴肅性。
兩府集議,這是去年七月,官家下诏,經朝野認可的制度。
從此,本來互不統屬,互不通氣的正府與樞府就要對所有的軍國之事一起負責。
這避免了出現前代兩府宰臣們在三川口大敗後互相甩鍋的事情。
自那以後,舉凡軍國之事,必由兩府集議而定。
而所有兩府宰臣并同簽署押字,更是将此事上升到了象征整個大宋國家的地步。
兩府大臣一起押字,意味着現在的兩府宰執們,用他們的信譽與名聲和正治生命,擔保這條命令一定執行,必須執行!
更不提還有官家用印,銀台司下中書、門下了。
“壽國公?”坐在歐陽修左手邊的陝西轉運使龐籍忽地皺起眉頭:“若吾沒有記錯的話……壽國公……不是才兩歲嗎?”
他小心的選擇着措辭:“歐陽校勘,請恕吾多慮……”
“壽國公内降德音……這會不會是有人……”
“醇之,休得胡言!”夏竦假作愠怒,打斷龐籍的話:“國家之事,豈是你我可以置喙的?何況兩府大臣集議?”
然後,他就笑着對歐陽修拱手謝罪:“永叔還請海涵,醇之在沿邊,多染将士之習,難免口不擇言……”
“不過……”他話鋒一轉,笑着問道:“此事确實是蹊跷,還望永叔不吝賜教!”
他夏竦和韓琦、龐籍,可是爲了今年的進攻,準備了足足一個冬天,還和範仲淹、杜衍打了兩三個月的嘴炮,浪費了數不清的口水。
現在,就在這箭在弦上的時候,中書派歐陽修來告訴他——不準進攻!
這是……玩他呢?
要知道,就在不到一個月前,韓琦、尹洙入京赴阙,與兩府商議。
首相呂夷簡、參知政事宋癢、王贻永,可都是拍着胸脯保證:公等在沿邊盡管放手施爲,中書與官家之前,吾等必爲公等直言。
這話猶在耳,呂夷簡、宋癢、王贻永就把他和整個陝西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