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昕說着,就從床榻上的一堆邸報、關報裏,找出了吳育當年上奏的咨報副本。
這裏就不得不說一下,大宋王朝那已經登峰造極的公文邸報歸檔制度了。
基本上,隻要有心,就可以查到幾乎所有文官七品以上的奏報、公文内容。
而吳育當年的上書,曾引起了很大的波瀾。
所以,春坊裏按照制度也留了副本——雖然彼時春坊并沒有太子,也沒有皇子。
而當趙昕拿出吳育當年的那份咨報副本的時候,許多人一下子就想了起來。
隻是大多數人的臉上,都是不屑與輕蔑。
“吳瘋子的瘋癫之語,也能信?”
大宋文官的傲慢,在此刻盡顯無疑。
從元昊宣布稱制的那一天開始,直到如今,大宋朝堂上的主要大臣,依然是無比蔑視與輕視元昊叛軍的。
許多人都感覺,元昊這樣的狂徒與他的草台子政權,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
大宋王師隻需要a上去,就可以推平掉這區區的西賊。
畢竟,在景祐三年的時候,元昊剛剛被河湟的吐蕃贊普,大宋冊封的河西節度使,按在地上摩擦了又摩擦,宗哥河之戰,元昊幾乎丢光了他的部曲,隻好夾着尾巴逃回興慶府。
而在真宗的時候,大宋王師又将吐蕃人按在了地上摩擦了又摩擦。
于是,大部分人都深深的覺得,既然大宋可以摩擦吐蕃,吐蕃能摩擦元昊,自然,元昊就是個弟弟罷了。
哪怕是經曆了三川口之敗,許多人也依然這麽認爲。
事實,似乎也旁證了他們的看法。
就在去年七月,韓琦麾下大将任福,率部突襲白豹城,大獲全勝,燒毀了元昊無數物資與糧草。
而在隔壁的麒延路,在範仲淹的部署下,任用和提拔延州指揮狄青。
于是,狄青前後二十五戰,斬首、俘虜多達七千之衆,屠滅了元昊七個部族,奪取了三個城市,在邊境建起了十幾個塞訾。
你看,一個賊配軍都能打的西賊哇哇叫。
這要是大宋王師精銳出動,元昊還不是手到擒來?
而吳育和他當年的上書,自然也就成爲了人們眼中的瘋言瘋語。
若無趙昕的話,一直要等到定川寨之戰後,大宋君臣才會想起吳育當年的上書,然後他們就會尴尬的發現——早按照吳育的部署,說不定就不用損失這麽多兵馬與錢糧了。
于是,提拔吳育爲右正言知谏院。
但在現在,吳育卻連上書繼續言事也被剝奪了。
兩府都不想看到這個瘋子的瘋言瘋語。
趙昕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很快就又拿出了一份關報:“這是寶元二年,忠武軍節度使、知泾州夏竦的關報……”
于是,呂夷簡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因爲,夏竦不是一般人。
他是從元昊稱制開始,就派去沿邊的重臣,也是如今大宋的陝西經略安撫使,全權負責對元昊的征讨與圍剿。
也是目前主戰派的核心人物!
然而,壽國公拿出來的那份關報,那份寶元二年,夏竦送到中書的關報,呂夷簡知道,通篇其實都在講一個事情——不能進攻!不能進攻!不能進攻!
這份數千言的關報,擺事實、講道理、說曆史。
他在關報裏講了一個在當時讓人頭皮發麻的事實——以太宗時,能北征遼人的精銳,尚且不能消滅土匪性質的李繼遷,以真宗能和遼人打個平手的檀淵之盟的精銳,尚且無法奈何李德明,現在憑什麽有自信一定可以消滅李元昊?
憑借在汴京城裏被酒肉磨掉了勇氣與膽略的老爺兵嗎?
然而,彼時,中樞内外,樞府上下,都嘲笑夏竦,說他是個膽小鬼,被西賊吓破了膽子,是個沒用的家夥。
甚至打算要将夏竦貶官。
于是,夏竦立刻表演了變臉藝術,瞬間從主守變成了堅決主攻的核心官員。
這讓他的官職,節節高升。
從忠武軍節度使知泾州,到宣徽南院使、陝西都部署兼經略安撫使,他隻用了不過四年!
趙昕捧着手裏厚厚的關報,對呂夷簡道:“元台看過這份關報了嗎?”
呂夷簡木讷的點點頭。
這份關報被壽國公拿出來,對他來說,屬于緻命一擊。
而正府其他主攻的參政們也都低下頭去,俯首以待。
一個吳育的上書,他們還可以說,書生之言,無稽之談。
但夏竦的關報,卻是一個五星剔骨,直擊靈魂,讓他們陷入辯無可辯的局面。
因爲夏竦是陝西經略安撫使,而且,這份關報被壽國公拿在手中。
尤其是後者,幾乎能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
在寶元二年的時候,夏竦将這份關報送到中書,引來兩府上下的嘲笑與貶低。
因爲那時候夏竦隻是忠武軍節度使、知泾州,大宋似他這樣級别的官員,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自然人微言輕,隻能任由當時的首相張士遜和樞密使王鬷搓揉摩擦。
但現在,它在壽國公手裏。
于是,立刻變成了核武器,可以一錘定音!
這就像有錢人吃路邊攤,那叫接地氣。
窮人吃路邊攤,那就是low。
同樣的東西和事,在不同人手裏和嘴裏講出來,效果和作用,從來都不一樣。
如今也是一樣。
于是,趙昕問道:“那丞相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呂夷簡能說什麽?難道犟着脖子在君前和壽國公争論嗎?
若是那樣的話,明天早上他就可以收拾細軟和包裹,做好去某個地方州郡當官的準備了。
他可沒有忘記,當年他和王曾争論,然後官家索性把他和王曾統統罷免,出知地方的往事。
于是,呂夷簡隻能拜道:“國公千秋!”
他也隻能說出這四個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