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夜,雙子塔頂層天台。
直升機旋翼激起的渦流擊打着停機坪表面,附近散落着殘缺的屍體,風急促地刮過環繞的廊道,在血泊上拂起擴散的紋路。
身穿白色長風衣的男人站在由探照燈投下的橢圓形光斑内,傾斜的光從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他靜默地仰望着那個坐在機艙口的嬌小身影。
黑袍、兜帽、面具和一雙懸在艙外的纖細的小腿,兩團暗紅色火苗在半空中無聲舞動,那是對方的雙瞳。
他認出了這些構件的主人:行動組最優秀的殺手Sariel,她的代号繼承于古希臘神話中的殺戮天使,爲人間帶來死亡與絕望。作爲絕情的刺客同時也是易折的花朵,隻不過這朵嬌豔的玫瑰需要用無數亡者的鮮血去灌溉。
“Betrayer……”男人低聲呢喃,語氣冰冷似南極冰蓋之下一千米。
他突然擡起右手,向前按去。
半空中的直升機幾乎在同時噴射出了兩道尺長的火舌,金黃色的火光瞬間徹亮了整個平台,伴随響起的還有摧枯拉朽的彈藥擊發聲,火藥在口徑30mm的機炮炮管裏發生猛烈爆炸,出膛的鋼芯穿甲曳光彈帶着刺耳尖嘯,在半空中迅速劃出兩條筆直的綠色光束,其中一端連接着機炮的炮口,而另一端直指向站在停機坪上的男人。
坐擁龐大威力的同時轉管航炮還兼具每分鍾4000發的恐怖射速,如此令人絕望的數據意味着任何類型的防禦在它面前都脆如薄紙,輕型坦克的頂裝甲在被擊穿後甚至會在無可抵擋的機械應力作用下彎曲斷裂。
然而在擊中目标前動能炮彈卻遭遇到了它們無法突破的阻礙。
一堵冰冷的黑色盾牌悄無聲息出現在男人右掌前,替他擋住了緻命的襲擊。
磅礴的動能讓地面出現劇烈顫動,蛛網狀的裂紋從男人腳下蔓延而出,并在短暫時間後徹底破碎。
男人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向後滑去,在平台上犁出一道長長的痕迹,飛濺的混凝土破片劃破了他的衣角,炮火紛飛中依稀能夠聽到清脆的爆裂聲,這是臂骨在粉碎前發出的最後呻吟。
身後已經沒有路,他終究被推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眼前的一切都開始遠去,男人瞳孔裏的它們似乎正在墜落,墜向那片沒有星光的黑暗深淵,寒風呼嘯着刮過臉頰,額間的黑發朝上方胡亂飄舞,他仿佛跌向高空……
然而真正在墜落的隻是他自己。
盾牌化作碎屑,白色風衣如一隻斷翼的風筝無力飄落,然後被綠線無情洞穿、撕裂,紛落的白色零碎地飛向四面八方,猶如受驚的鴿群。
最後它們都不見了,被大都市的夜吞噬殆盡。
…………
一個很長,很長,很長的夢。
意識像是沉浸在一片無底的沼澤裏,緩緩地下沉着,永遠也觸及不到終點。
耳邊恍恍惚惚地響起了魔鬼的低語,那是多麽蠱惑人心的意志,叫人不由自主地向更深處的黑暗沉淪,這股意志帶有目的——魔鬼要與他談判。
如果他有最親近的,那一定是魔鬼。
交談似乎持續了很漫長的時間,卻沒有任何輾轉曲折。
想要靈魂……
好啊……
拿去吧。
***************
自從他在這個世界開始擁有記憶,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禮拜。
明媚的陽光,窗外殷紅似火的落葉,以及那些有說有笑的人……
真難想象這裏就是……地獄啊。顧成忽然聯想到那些應當下地獄的罪人,如果他們是真的都被帶來了這裏,或許證實了惡和人本身并沒有什麽關系。但要是這樣,那些被犯下的罪又去了哪裏呢。
不過他既沒有立場,也沒有意圖指責那些罪人,若世間的罪都有報,他的靈魂此時應該早已被綁在火刑柱上炙烤千萬年了吧,不僅爲了他曾犯下的惡,也爲了那些曾經被他殺死的人。
過去的事有些已經模糊了,有些卻還記得,那場始料未及的背叛來得突然,實際上卻也不是沒有過心理準備。
被他一手創建起的龐大諜報組織,理念和他一樣冰冷,爲了情報和利益可以犧牲一切,無論是誰。
回想當初從無到有時經曆的一切,這一路抛灑滿血與骨,曾經最好的朋友死在他的手下,多麽錐心的痛,那時他就意識到這個冷酷的情報機器已經悄然脫離了掌控,它無法被滿足的血盆大口将會貪婪地吞噬掉它所能夠吞噬的一切,這其中必定也可以包括它的創始者。
一年,又一年,吞噬了一個又一個人,最後終于輪到了他。
還是抱有太多僥幸啊,本來完全可以避免這一切的,既然可以創建它,那就一定能夠将其毀滅。
顧成從來沒有後悔過所做的一切,即使是現在也依舊坦然,做出的決定潑出的水,有的路隻要開始走就無法回頭。如果他想當個好人,大概隻有自殺一個選擇。
真正的壞蛋永不忏悔,忏悔的那日就是他的死期。
顧成以往是個生人勿近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臉龐使他在戴上墨鏡穿上黑風衣的時候看上去很像電影裏的反派boss,形象大約可以參考黑客帝國的殺毒程序史密斯。
然而現在的他看上去再也和反派撘不着邊。
被改變的不是相貌,而是年齡。
現在他的衣衫劃着藍白交織的線條,這些線條猶如從精緻的烤布丁上爬過的鼻涕蟲,讓人一看到就開始懷疑設計師的審美觀。但事實上設計這種東西的服裝設計師根本不需要審美觀,他們需要具備的是某種從生活中發現醜的特殊能力。
在這兒他也被人稱作顧成,隻不過身份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地下情報界的寡頭,而是一個被好心夫婦領養的流浪兒。
這對夫婦膝下無子,并且在他年僅十二歲的那年遭遇車禍,最終不幸雙雙離世,一份封存于保險箱内的遺囑令顧成得到了一筆不算特别豐厚的遺産,除了固定資産外,剩餘的資金僅能夠維系他的學業和到畢業之前的基本生活。
聽起來似乎又是一個飽受挫折曆盡坎坷的窮孩子發奮學習繼而逆襲更爲高富帥的故事,但事實總是和理想背道而馳。顧成的成績一直不算好,文科拖了他的後腿,這類科目通常需要良好的表述能力,而顧成顯然不達标,因此……他的總成績隻能說中等偏下。
參考他旁敲側擊打聽到的消息:他爲人孤僻,沒有朋友,上課時頻繁走神,課間操姿勢極不标準,喜歡看各類幻想小說漫畫以及都市怪談。除此之外,據傳曾有漂亮女生被他‘充斥着貴公子般的落寞’的側臉吸引,而他‘沒有在與這位可憐女孩兒的交流上浪費一個字’。
至于具體情況如何,顧成不得而知,不過他更傾向于這隻是學生們爲了使平凡生活變得更有嚼頭而編織的謊言,那些受歡迎的漂亮姑娘或許更願意去讨好同樣受人歡迎的男孩們。
“顧成。”
講台上的電子器械學教師很是突兀地點到了他的名字,瞬間教室裏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他,有的人已經憋不住開始低聲笑。
“安靜!”
年邁的老教師臉上青筋鼓起,他猛地一拍講台:
“回答我,我剛剛講了什麽?不許翻書。”
沒有理會周圍一群憋笑的目光,顧成沉吟片刻,捏着課本封面的右手剛想擡起旋即又放下。
他反反覆覆思考,片刻後仿佛終于下定最後的決心,擡起頭冷靜地與老教授對視:
“安靜。”
“你說什麽?”老教師瞪圓了雙眼,按着講台的雙手發出咔咔聲,怒不可遏。
哄笑聲刹那間充滿了教室内所有的空間,每個人都得以看到他們所希望看到的結果,于是他們放肆地大笑,這次即使老教師再次猛拍講台大吼大叫也無濟于事。
在這片嘈雜的狂歡中,顧成突然皺起了眉頭,他環視四周,随即從許多人投來的目光中解析出了一種名叫‘譏諷’的情緒,來源則不盡相同,有些可能是在嘲笑他流浪兒的出身,但更多的則是在試圖刺激這個不合群的、孤僻的、怪異的蠢貨。
顧成厭惡這種感覺,這讓他回憶起過往,回憶起那段仿佛與整個世界爲敵的時間,所以他再次重複了自己的答案:
“我說……”
聲音依舊平靜,卻毫無掩飾的冰冷。
“安靜。”
兩個字仿佛構成了一個魔咒,哄笑聲在短暫的爆發後戛然而止,連同老教授也停止了吼叫,怔怔地望向他,教室裏從嘈雜到死寂隻用了不到一秒鍾。
有一瞬間所有人都呆滞了,如此冷酷的、不帶絲毫感情的命令,讓他們不由自主産生一種死亡逼近的恐懼感:
浴血的将軍長劍出鞘,一旁臨陣脫逃者的頭顱飛起——
違命者死!
在這片死寂中,有的人不甘心于被顧成短短的兩個字吓到,他們覺得自己不該這般懦弱,于是強撐着再次發出了笑聲,隻是這些笑聲沙啞似公鴨的叫喊,而寂靜中幾道嘶啞的、隐藏着恐懼的笑聲,反而更加襯托出氛圍的詭異。
“咳……坐下。”
老教師蓦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咳嗽一聲,整了整衣領,他不會告訴别人自己從那兩個字中聽出了屍山血海,隻發誓永遠不會再念出顧成的名。
課堂在他的講解聲中得以繼續,原本吵鬧的學生在此時失聲般集體緘默着,隻剩他的聲音回蕩。
這對老教師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上了年紀的老頭得以放緩音量,不用頻繁喝水。
宣布下課後,他下意識望向顧成的位置。
座位上已經空無一人,拉上的簾子在那裏留下一片深邃的陰影,老教師忽然歎了口氣。
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有些事,真的……
哪怕你窮盡一生,也找不到答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