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在這河清海晏的表面下,多股暗流的湧動也更加劇烈了。
就在諸多針對新任長安令的公文如雪花片一樣飛入霸府的時候,骠騎将軍閻行卻是大張旗鼓地,帶着府中一批吏士和大隊車騎離開了長安城,東向前往弘農巡視去了。
冬季農閑,軍政之令,離不開備邊境、完關塞、繕武備,赈貧苦、恤孤寡、濟衣食諸事。
私下底,有人議論骠騎将軍是巡視關中的東面門戶潼關去了;也有的人說,骠騎将軍意不在此,這是在杜絕私門之請,默許長安令楊沛放手爲之;更有甚至,神秘兮兮地說起,骠騎将軍此行,是奔着潼關境内那股天子氣去的······
不管流言如何離奇,在離開長安城的第十日,以武事起家的骠騎将軍閻行抵達關中東面門戶潼關,第一件事情做的,就是巡視這座巍峨雄關的軍械武備和防禦工事。
潼關作爲段煨當初防備關中的李傕、郭汜的地利依仗,據險而建,但關防設施單一,主要是修築一條城牆,阻斷東西通道,而等到潼關落到經營關中的閻行手中之後,潼關才開始大規模地修建和完善城防工事,漸漸地形成了一座真正的關城:城頭建有多層關樓,城外開挖重重壕溝,關門增修兩道甕城,潼關裏外的營舍、水渠、工坊、烽燧、郵驿等一系列設施也在不斷加緊完善。
陪同骠騎将軍走完關城這一圈下來,試守弘農太守的司馬朗的額頭上慢慢滲出冷汗,神态也變得愈發拘謹。
溫縣司馬氏,作爲河内的士族名門,幾代人出仕爲官,大都仕途得志,曆任二千石,到了司馬朗他們這一代,他們的父親司馬防育有八子,号稱“司馬八達”,名氣更盛。
但至今除了司馬朗一人,司馬氏其他人都沒有再出仕,不僅父親司馬防是提前稱病緻仕,二弟司馬懿等人也遲遲沒有走上舉孝廉、應辟郡縣的仕途,而是選擇留在溫縣家中,務農讀書。
究其緣故,正是久經宦海的司馬防預感大廈将傾,決然爲司馬家作出的明哲保身之道。
司馬防身爲朝臣,眼見着少年天子遭受權臣董卓、李傕、閻行、曹操等人的挾持,三番遷都,淪爲群雄争霸的傀儡,一方面對竊國大盜痛心疾首,另一方面也隐隐預感到了漢室将傾的宿命和溫縣司馬氏的累卵之危。
因此,爲了延續家名、尋求庇護,長子司馬朗不得不應辟成爲骠騎将軍閻行的屬官,但司馬防作爲漢室老臣,本人卻果斷稱病緻仕,既不願意應辟爲閻行的霸府效力,也不願意再追随少年天子遷都許昌,落入到曾經同朝爲官的曹操的虎穴之中。
在家“養病”的司馬防,他一方面循循告誡司馬朗爲官的中庸之道,另一方面又嚴厲禁止司馬懿等其他兒子出仕,謝絕了郡縣長吏常林等人的舉薦和辟除。
苟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俨然也是司馬家的真實寫照。
其他的一切,至少也要等到北方的紛争塵埃落定之後。
而爲官頗有其父之風的司馬朗,也時時恪守司馬防告誡的中庸之道。入仕以來,勤政愛民、教化百姓,既不懈怠政事、以權謀私,也不得罪權貴、打擊豪強。
可是有時自己越想避開麻煩,麻煩就不依不饒、接踵而來。
骠騎将軍府河東士族和關中舊姓的龃龉,司馬朗近年來隐隐約約也察覺到了,他本以爲這一次調任弘農,就能夠避開長安城中的一堆棘手事情,可自己剛剛上任不久,新的麻煩就來了。
此時骠騎将軍親臨弘農、巡視潼關,真實用意不明,一想到那些“祥瑞”、“天子氣”的境内流言,以及身在溫縣老家的二弟司馬懿拒絕了霸府辟除的事情,司馬朗就頭大如鬥,心中惶惶難安。
不過,爲首的閻行似乎卻還沒有注意到司馬朗臉上的異色,他健步走下關城,身邊的周良正激動地向他講述着來自關東各家的情報。
閻行再一次聽到了江東孫策的事迹。
距離孫策用兵三吳、脫離袁術自立也過去兩年多了,在袁術死後,他陸續消滅了劉勳、華歆等勢力,又接連擊敗黃祖、劉表幹預江東戰局的兵馬、舟師,完成了用武力統一江東的目标。
而且野心勃勃的他,并不甘心偏居一隅,江東已經開始染指九江、廣陵等地,據說孫策屯兵丹陽,準備引兵北上了。
雖然其弟孫權兩次帶兵進犯廣陵,都被廣陵太守陳登擊敗,但是這股繼袁術之後蓬勃壯大,俨然威脅到曹操側後方的新勢力,還是引起了許都各方面的重視,曹操已經主動采取兩家聯姻的手段,來籠絡和拉攏這頭江東猛虎了。
“孫文台養得好兒子啊!”
閻行悠悠歎道。周良也颔首接話:
“是啊,這孫文台當初敗胡轸、逐董卓、戰呂布,以一己之力,打得一幹董營人馬倉皇西撤,稱得上是當世名将,可沒想到英年殒命,基業也落入人手。膝下其他兒子默默無聞,尚不足道。倒是他這個長子,奮父輩之餘烈,虎步江東,劉繇、許貢、王朗、華歆、劉勳、黃祖等人都不是他的敵手,眼下統一江東,創立的功業已經超過他的父輩了。”
閻行對周良的話不置可否,但他還是說道:
“現下曹操雖與孫策聯姻,但兩家在九江、廣陵等地仍有沖突,東南之事,可以靜觀其變。倒是袁曹兩家,關系錯綜複雜,需得仔細留心,防止彼輩再次聯軍來犯。”
周良唯唯連聲。
閻行這個時候才留意到了一旁面有異色的司馬朗,他當即笑道:
“伯達!”
“将軍。”
内心惶然的司馬朗吃了一驚,連忙來到了閻行的面前,拱手行禮,恭聲說道。
“聽聞弘農境内有祥瑞出現,不知你可知曉?”
“朗略,略有所聞,隻是下車伊始,境内祥瑞之事還未着手,請,請将軍恕罪。”
“哈哈,此事原本就不是你上報的,就算所言不實,你又有何罪呢。”
閻行呵然一笑,也沒有打算怪罪新到任的司馬朗。
他很清楚,紫氣東來這樁祥瑞最開始是由鎮守潼關的軍中舊部上報的,随後也有弘農境内一些官吏上書附同,但是也有很多官員如司馬朗、楊沛等人,諱莫如深,絕口不提此事。
閻行并不是迷信祥瑞之人,但是借此一事,看清楚很多平時分辨不清的人和事,也是有好處的。
他話鋒一轉,又問道:
“伯達,孤聽到溫縣辟除人才的掾史回報,說是你二弟稱病拒絕了将軍府的辟除,你可知此事?”
一聽到閻行問起這件事情,司馬朗雖然心頭一顫,但是打起精神,面不改色地說道:
“下吏已經從家中來信知曉了此事。二弟身軀自幼孱弱,此番乃是他的時運未至,這才抱病無法應辟,有負将軍提拔之恩,朗在此爲二弟向将軍謝罪。”
“哈哈,不必了。”閻行看了一眼高大挺拔的司馬朗,大手一擺,毫不在意,隻是接下來一句話,卻讓司馬朗大驚失色。
“孤聽聞:君子處世,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如此想來,尊家父子,都有自己的君子處世之道啊!”
“将軍恕罪,家父及舍弟——”
面色大變的司馬朗也聽出了骠騎将軍心中的不滿,他連忙下拜請罪,隻是在心中斟酌已久的說辭此時在閻行的威嚴下卻讷讷說不出口,隻有黃豆大的汗珠順着伏低的額頭流下,一滴滴落到了冬日裏寒冷幹燥的土地上。
“罷了,起來吧。人各有志,孤不強求。”
閻行彎身拍了拍大氣不敢出的司馬朗的肩膀,溫聲說完後,就移步離開了。
等到諸多吏士跟随閻行離開之後,司馬朗這才敢重新起身,等待已久的佐吏也連忙上前攙扶。
“府君?”
“無事。”司馬朗搖了搖頭,頭腦重新冷靜下來,但内心還是不由感歎骠騎将軍的威勢日重,雖然剛剛是言笑相待,可他手中那生殺予奪的權力,就已經足夠令人不寒而栗了。
···
巡視完關城的武備,日色已暮,天空竟又開始飄起了雪花,閻行在親衛的拱衛下,邁步返回關城内的大帳。
鄰近大帳,閻行看着地上的雪花,想起今天的事情,突然又轉變主意,轉身往别帳走去。
這一次東行,除了懷有身孕的陸玥、阿其格二女沒有随行,同來的還有裴姝、張蕊以及他們的孩兒。
閻行快步走向裴姝的帳篷,接近帳門時,卻聽到了帳内傳來一個女聲。
“要說這将軍也是的,天寒地凍的,大隊車騎人馬出行也就算了,還把小公子帶了出來,這帳内又沒有地火龍,可讓小公子到夜裏怎麽入睡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