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浮屠何所用

五月份,随着夏季的到來,伯勞鳥成群結隊地散落在樹梢上,呼叫覓食,樹蔭下的知了則從一開始就沒日沒夜地聒噪着,鳴叫着它們年年最後的夏天。

就在鳥、蟲的鳴叫聲中,原本應該沉浸在農忙時節的小沛,卻意外陷入到了大軍征戰前的緊迫氣氛裏,田地裏搶收的夏糧很快就被征入兵營充當軍糧,家家戶戶都緊閉門扉,他們也察覺到了這種不尋常的氛圍,聽說城裏的劉使君又要打仗了,而且這一次還是打大仗,要大規模強征治下的民役丁壯随軍出征。

小沛,就是曾經高祖起兵反秦的沛縣。它隸屬豫州刺史治下的沛國,卻恰好卡在兖州、豫州、徐州三個州之間。治平之時,四方通衢的地理位置讓它車馬絡繹、商旅不絕,亂世之中,作爲兵家必争之地的它卻陷入到了無歲不戰的處境,時常有各方兵馬抄掠過境。

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兖州、豫州的兵馬過境。

漢家天下的州郡,爲了防止地方勢力據險坐大,朝廷分割州郡的原則一向是“犬牙交錯”而不是“山河相間”,州郡之間往往領土鑲嵌,沒有地利險要可守,徐州恰恰好就是其中的一個實例。

進入徐州境内“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的兩條險道梁甫、亢父,都控制在兖州的治下,徐州兵馬無險可守,以往兖州曹軍的每次進攻,都是輕而易舉地就攻入到了徐州治下的土地上。

因此,徐州就需要小沛來作爲它西面的屏障。小沛夾在兩者的縫隙之間,這也造成了入據徐州的呂布、立足中原的曹操都想要打壓、拉攏劉備的局面。

流亡颠簸的呂布雖然名義上得到了徐州,但其實也隻是控制了彭城國、下邳國、東海郡的一部分,琅琊、東海境内有臧霸爲首的泰山兵,廣陵郡則是由陳登控制着,小沛這邊是被曹操上表請封爲豫州牧的劉備統轄着,他得到的是一個民生凋敝且領土殘缺的徐州,實力上依然衰弱。

隻是現在,許都的曹操也不打算留着實力看起來并不強大的呂布了。盡管去年,呂布還是他遣使拉攏,用來對付袁術的一個重要盟友。

小沛的劉備,在開春之後,就接到了朝廷的密诏,诏書宣稱徐州的呂布依舊還與僭稱天子的袁術暗中往來,朝廷準備秋後大舉用兵,讨伐不服王命、私通叛臣的呂布,敕命豫州牧劉備調集兵馬,擔任朝廷大軍的前鋒,提前攻取彭城國,打開進入徐州的道路。

這讓劉備陷入到了兩難之中,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夠在曹操、呂布兩強之間的夾縫裏生存,不被他們任何一方攻滅,就是因爲這兩者之間還維持着一種微弱的平衡。

現在許都的曹操主動要打破這種微弱的平衡,就勢必逼迫劉備站隊,但劉備很清楚,站隊之後,不管戰後曹操、呂布雙方是赢是輸,對于自己而言,終究都是輸了。

但是,劉備卻不能不遵從诏書的旨意,因爲這樣至少能夠輸得體面一點。

這種無力反抗的苦悶,籠罩在劉備以及他麾下爲數不多的文武心中。

今日原本是營中整軍點兵、操練士卒的日子,但身爲州牧的劉備卻遲遲沒有出現,軍中領兵的關羽左等右等沒有等來劉備,他心中放心不下,索性讓張飛整軍點兵、訓練陣列,自己則帶着長子關平等人,急沖沖趕回城中的州府,想要尋找劉備相見。

策馬趕到州府門口,關羽帶着關平等幾名甲士下馬,就風風火火走入府中,直接大步往劉備所在的後堂奔去。

來到後堂院外,關羽正要拾級而上,戍衛府中的士仁卻連忙帶兵攔住,口中說道:

“關校尉,還請止步。主公有令,今日心緒煩躁,不欲見客,校尉披甲持兵,無召前來,還請莫要入内。”

一路暢通無阻的關平知道自家父親脾氣,他匆匆趕來,也有些火氣,見到士仁竟然敢帶兵攔住自家父親,少年心性的他也不甘示弱,當即上前大聲說道:

“大膽,吾等有要事禀報使君,你竟敢阻攔?”

士仁也是在幽州就跟随劉備已久的老人,現下卻被一個稚嫩小子朝着自己大吼,唾沫星子都快噴到自己臉上,身後又有自己帶的軍士看着,面子上已經有些過不去,奈何對方是關羽之子,他也不敢發狠,隻能夠挑起頭,繃着臉說道:

“這是主公的命令,在下隻是奉命行事,關君還是莫要爲難在下。”

“你——”

關平臉色一下子就漲紅了,他還想和士仁争論,卻聽到背後自家父親厚重的聲音響起。

“平兒,你先退下。”

關平一聽到這聲音,身上的氣勢頓時消散,他隻能夠瞪了蔑視他的士仁一眼,怏怏地退到後面。

關羽身高體壯,一個大跨步就來到士仁的面前,他身材高大魁偉,加上方臉星目,整個人屹立在那裏端的不怒自威,士仁雖是幽州的邊地漢子,可站在關羽的面前,頓時就矮了一大截,他有些灰溜溜地後退了一步,這才仰頭與關羽對視。

“君義,羽不是外人,你快去通報。”

關羽的聲音帶着一股不容拒絕的威嚴,但是經過關平剛剛那一沖突,也有幾分脾氣的士仁卻不好再作退步,讓其他人以爲他畏懼關羽,隻會欺負關平這種毛沒長齊的小孩童。

“關校尉,主公真有嚴令,不需其他人入内,就連夫人們都不準打擾,有事待日中再行禀報,校尉還是莫要讓在下難做了。”

“荒唐,軍情如火,又豈有拘泥于君令不知變通,你還不給我讓開!”

關羽自身也不是那麽好脾氣,剛剛士仁攔住自己的長子也就算了,也自己都敢攔住,還不去禀報,這不就是在隔絕内外,蔑視自己麽。

身爲劉備的左膀右臂,劉備與關羽、張飛三人寝則同床,恩若兄弟,雖說現如今因爲三人都各自成家,沒有再像以前一樣侍立左右,但也是有着濃濃的手足之情。

劉備麾下哪一個不知道關羽在劉備心中的地位,簡雍作爲劉備的故人、糜竺作爲劉備的姻親,也都要敬重自己,一個小小的士仁,自恃是在幽州跟随劉備的老人,就敢拿着主公的命令狐假虎威,阻攔自己面見兄長。

關羽驟一發怒,身上的虎威迸現,氣勢迫人,深知關羽武力的士仁連忙後退兩步,拉開與關羽的距離,防止關羽暴起發難,沒想到結果撞到了自家來不及跟着後退的軍士身上,這才下意識地停住腳步,但表現已經有些狼狽。

“是雲長來了麽?”

士仁被關羽所迫,進退不得之際,堂上突然傳來了一個溫和的聲音,他心中頓時一松,知道自己今天的面子總算不會完全丢盡了。

“使君,羽在此!”

“君義,莫要阻攔,你先退下吧。”

“諾。”

士仁得到了劉備的命令,連忙招呼身邊的軍士,也不敢再看關羽等人,埋着頭大步地離開,走到了院外侍衛。

關羽轉身看了關平等人,說道:

“你們也在此處等着。”

說完之後,關羽就大步踏上台階,走入到了大堂之中,剛剛走到堂門說話的劉備此時也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主座上,關羽一邊詢問,一邊也向劉備走去。

他高大偉岸的身軀站在堂門時,一度讓堂内的光線變得昏暗朦胧。

“兄長,今日營中點校兵馬,爲何沒有前來?”

“暫有雜事煩心,因而沒有前去。”

劉備看着面前的一卷竹冊,等待光線重新恢複,淡然說道。

關羽雖然知道自家兄長爲何煩心,但他還是心中好奇,走近前去,看到了劉備面前竹冊上密密麻麻的隸書,他端詳了一會,看出了這是一整段連貫的文辭。

“夫爲道者,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視;出離淤泥,乃可蘇息。沙門當觀情欲,甚于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

關羽在心裏默念着好不容易句讀出來的文字,頓時眉頭微皺,轉眼看向一臉靜谧的劉備問道:

“兄長,這是何物?”

“這是浮屠寺的經書。”

聽到劉備平靜的回答,關羽的眉頭卻皺得更深了,他看着劉備問道:

“這等遊方之人惑亂人心的東西,兄長讀來何用,須知大戰在即,曹操很快就要與呂布交兵了。”

劉關張三人都是出身草莽或寒門之家,又都是以武夫立功的面目示人,但三人卻又不是尋常的武夫之流,身上多少都帶了一些文質。

劉備曾經遊學于名儒盧植的門下,雖然是“不喜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但“不喜讀書”,不是“不讀書”,他還是有一定文化修養,沒有因爲“不喜讀書”,就把無知當成資本。

關羽戎馬之餘,也喜歡讀《左傳》,張飛的書法、畫功也不錯。

但是他們三人的學識都是偏向于功利之學,劉備遊學不是爲了求學,隻是爲了結識權貴,以求緣上顯貴之道;關羽讀《左傳》不求甚解,投軍從戎的他隻是對其中的曆史軍事感興趣;張飛工書法、長畫功,也是因爲漢末傳統儒學式微,反而是辭賦、字畫、樂曲這類技藝大行其道,鴻都門學取代了太學入仕的途徑,擅長這方面的人,有些出爲刺史、太守,入爲尚書、侍中。

像浮屠寺的經書這種在關羽看來是毫無用處的東西,關羽雖然也在徐州待過,知道當地許多士民信奉浮屠,但他本人卻是深惡痛絕,對那些信奉此道之人也多嗤之以鼻。

隻是沒想到,平素也不信浮屠的兄長竟然也看起了浮屠寺的經書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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