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哪懂得這些啊,是少年時在東市與人相斫,錯砍了一個書生的胳臂,事後連忙抱着滿身是血的他跑去求醫,路上想要問他有什麽未遂之願,我等可以幫他實現,可惜重傷昏迷的他模模糊糊說了一通學問,愣是沒有說到心願。結果人沒救活,這些學問我倒是一直給記下了。”
聽到醉酒的楊豐說起陳年舊事和他這些學問的由來,麹家子弟和張猛軍吏都不僅失笑,張猛的軍吏有些尴尬,他搓了搓手掌,面帶赧然地說道:
“将軍機緣巧合得到學問,都是上天的注定。倒是這書生至死都沒有能夠說出心願,就有些可惜了。要不然,以将軍的能耐,隻怕早就幫他實現了。”
“呵呵,也不盡然。”楊豐眯着醉眼,笑着說道:
“我至今還記得,錯砍他的時候,他喊了一句,天殺的,你們砍錯人了,然後就暈了過去。想必他那時的心願,就是要向那個錯砍他的人報仇,可惜這是不可能的,他要是真說出來,隻怕在路上就被我那些同伴給殺了。”
“所以事後我也幫他想了想,覺得他最大的心願,隻怕就是今後做鬼也要離常常有惡少年、遊俠兒鬥狠相斫的東市遠一些,我就把他的屍體偷偷拉到城外給埋葬了,這也算是了結了他的一樁平生未遂之願吧。你說是吧?”
“額,這,将軍果然會說笑,真會說笑。。。”
張猛的軍吏看着楊豐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下意識伸手去擦額頭上滲出的大顆汗珠,結結巴巴地陪笑說道。
···
次日入夜,姑臧城,郡府大堂。
“你說,這時候涼州派了使者還有這個楊豐過來,到底是想要幹什麽?是要招撫河西四郡,還是想要吞并武威等地?”
高踞上首的張猛目光如炬,看着派去迎接涼州使者車騎隊伍的軍吏,面帶沉思地問道。
軍吏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道:
“甘陵的大軍按軍不動,那楊豐也隻帶了三千兵馬,其中兩千人還留在了鹯陰城,隻帶了一千歩騎護送使者前來,看起來确實不像是要來吞并武威的。”
張猛點了點頭,又問道:
“涼州的使者,見過了沒有?”
“使者馬鈞聽說是扶風馬氏出身,坐在車裏高傲少言,看起來像是州裏那些名士的脾氣。”
“恩,那領兵的楊豐呢,他又是個什麽人?”
見張猛問起楊豐,軍吏想起這些天楊豐故作姿态,自己卻還要刻意奉迎的窩囊,頓時面露不屑,脫口說道:
“楊豐此人乃是遊俠出身,粗鄙少文,有勇無謀,仗着是閻行的姻親,驕橫無禮,又是個睚眦必報的人物。”
“哦。”張猛點了點頭,手指敲了敲面前的案幾,想了想說道:
“明日我要親自去見使者和這個楊豐,你看如何?”
軍吏聽到張猛的話,吓了一跳,面色大變地說道:
“涼州使者不露聲色,領兵的楊豐又是驕橫無禮之人,主公乃是千金之軀,豈可親自前往,萬一見辱腐儒、匹夫,那姑臧城豈不是危矣——”
“不不不!”張猛搖了搖手,笑着說道:
“對付故作高深的名士,以及有勇無謀的武夫,我比郡中的任何人都要有經驗,他們這一次來招撫河西,本來就是要見我,我若是避而不見,豈不是讓他們生了疑心,若再因隙給武威召來刀兵,那就會壞了大事了。”
“況且姑臧城高牆深壑,有甲士扼險而守,之前聯軍幾萬人馬都沒有攻下,現在又豈是他區區一千歩騎就能夠逞威的地方。無妨,我正可借機見一見這名士、武夫,與他們虛與委蛇,并利用他們,趁機試探甘陵大軍的下一步舉動!”
···
明日,張猛帶着軍民出城,箪食壺漿,迎接王師。
初次見面,不管是使者馬鈞,還是将軍楊豐,表面上都表現出使臣的禮儀,但舉止投足之間,又透出一股寒門顯貴,趾高氣揚的姿态,這讓名門出身、文武兼修的張猛佯裝恭敬之餘,同樣也心生不屑,有種“‘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感歎,内心的警惕性不知不覺也降低了一些。
在城外的軍帳中,馬鈞、楊豐與張猛設宴歡飲,所喝的酒,就是張猛獻上來的西域蒲桃美酒。
蒲桃美酒,中原地區也有自産,但要論酒質醇美,還得數來自西域的美酒,時載“大宛左右以蒲桃爲酒,富人藏酒至萬餘石、久者數十年不敗。”
中原戰亂,西域隔絕,這種正宗西域來的蒲桃美酒可不是有錢有勢就能夠得到的。當年的孟佗憑借一石蒲桃美酒,就走通了中常侍張讓的後門,獲取了涼州刺史的高位,由此可見蒲桃美酒價值不菲,連朝廷的達官貴人也将其視若珍寶。
就更不要提亂世之中,身在關中、三河,地方、軍中都頒行禁酒令的諸将了。
亂世之中,也就号稱溝通東西的河西富邑姑臧城,能夠拿得出這麽多壺正宗的西域蒲桃美酒了吧。
在張猛眼裏,不管是使者馬鈞,還是将軍楊豐,都在自己獻上的蒲桃美酒面前醜态畢露,軍将文吏個個縱情豪飲,爲在沙場上喝到這難得的蒲桃美酒而喜不勝收。
以至于,他們對張猛詢問的軍情都知無不言,仿佛能夠提供蒲桃美酒的張猛都成了自家人一般。
直到了楊豐驟然摔杯的那一瞬間,整個軍帳中沉溺歡喜的氛圍才爲之頓變。
内着小铠的馬超霍然起身,一腳踢翻面前的食案,拔劍在手,直奔身材高大的張猛,張猛身邊随行的軍吏慌忙起身,就被狠下殺手的馬超斬于劍下,血濺五步。
得了空隙的張猛想要呼救奔走出帳,可下一個瞬間,馬超染血的佩劍就已經橫在了他的脖子上,凜冽的目光,比之劍鋒上的寒芒還要懾人,身材高大的張猛一時間喘不出氣來,手腳更是僵硬得很,愣是再挪不動半步。
“張太守,我勸你還是莫要輕舉妄動,我這位部将七歲上馬殺敵,戎馬征戰十餘載,死在他劍下的敵人不計其數,還是先坐下來,和我慢慢細品這西域來的蒲桃美酒。”
臨時作爲使者的馬鈞已經退下,醉眼迷離的楊豐則緩緩起身,重新拿了一個耳杯,斟滿了美酒,一手提壺,一手舉杯,來到了染血橫屍的帳中站立。
張猛緩緩轉身,想了想,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看着面前鮮豔如血的美酒,剛剛一直隐藏酒量的他幹脆哈哈一笑,豪爽地将杯中的蒲桃殘酒一飲而盡,将耳杯重重地敲打在案幾上。
“楊将軍!你莫不是醉了?你能殺了我的親兵,也能夠扣押我,可那又能怎麽樣,姑臧城已有防備,你隻有一千兵馬,依舊進不了城,若是殺了我,隻怕你連涼州都回不去了,還會徹底激反河西四郡,讓朝廷的招撫功虧一篑。”
“猛知道将軍身份尊貴,乃是閻骠騎身邊的姻親勳貴,可惹出這般大禍,這份潑天的罪責,将軍你還擔不起!”
重新恢複冷靜,身上隐藏的鋒芒已經被激發的張猛氣勢逼人,但楊豐卻不應聲,他舉着酒杯,看着張猛哈哈大笑,也将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随後幹脆又将酒杯扔在了鮮血淋漓的帳中。
“張太守果然好膽色、好魄力,難怪殺雍州刺史如殺一雞,韋康、李骈、顔俊等人的幾萬聯軍人馬,也攻不下張太守防守的姑臧城。”
“豐當然知道,張太守膽敢出城,就是做了防備才來的,我的人馬是進不了城,也不敢輕易殺你。但是,豐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殺張君,也沒想過用一千兵馬就能攻下姑臧城這座河西富邑、武威重鎮!”
“豐留下張君,就是要做一個交易,将把你我的性命還有這座姑臧富邑押上去,當作賭注,再引張掖、酒泉等地的叛軍前來,一起作一場大買賣!”
楊豐說着話,已經俯身将酒壺放在了帳中,好像就在精心放置誘餌一樣,有了美酒還有血肉的味道,那些蒼蠅、蝼蟻,就會迫不及待地趕往姑臧城。
看着似醉非醉的楊豐,張猛終于意識到自己一直都太小看這個粗鄙少文、舉止失禮的粗魯武夫了,他不露聲色,強作鎮定,冷笑說道:
“楊将軍打得好算計,可未免也太高看在下了,張猛和張掖、酒泉的叛軍是敵非友,就算他們知道了張猛陷于将軍之手,也不會趕來救援的!”
楊豐聞言,同樣笑道:
“不,太守太謙虛了,你我都是帶兵的人,以太守的本事,和鸾、張進那些人能夠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全軍而退?若不是太守養寇自重,放過他們一馬,隻怕和鸾、張進退兵當日,都要折在這姑臧城下了。”
“既然有這份私下的情誼在,那隻要太守修書一封,許以重利,和鸾、張進等人又怎麽會不來呢?”
聽到這裏,張猛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閉起了眼睛,黯然說道:
“将軍佯醉,強人所難,可猛若是不允呢?”
“不允?”楊豐一聲冷笑,拔出佩劍,猛地劈下,發出了清脆的酒壺破碎聲音。
“豐出征之時,骠騎将軍就說過,虎嘯回涼,百獸震惶,狐假虎威,自取滅亡。以太守今日的處境,若是允了,還不失返回桑梓,含饴弄孫,爲富家翁。若是不允,那就如同此壺,玉石俱焚,再無家聲可存。”
楊豐說完之後,帳中陷入到了一片沉寂之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