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三輔的大姓出身,号稱“京兆三休”之一的名士韋端執掌涼州多年,沒有一點駕輕就熟的政治手段,是很難在這一片“以力爲雄”、盛行“下勀上”的苦寒之地待下去的。
而韋康被視爲其父的繼承人,跟随在父親身邊,從中也學到了父親的一些政治手段。
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要信任、重用姜、閻、任、趙這些大姓的子弟,他們身上有着“士爲知己者死”的氣節,信任他們,往往能夠得到他們的傾心效力;重用他們,則可以幫助自家父子從容控制涼州這一大片土地。
但是,在某些特殊時候,又不能過分倚重這些大姓子弟。
比如說,現在趕去救援冀縣,攸關到所有人的利益,是軍中将士都要去的。但“急救”和“緩救”,又有很大的區别,楊阜、趙昂他們的家人暫時沒有危險,因此他們在救援期間要盡力避免付出大的代價,也不想與強勢的關中兵馬硬碰硬,希望采取一種緩和的方式來擊退敵軍。
勝了,自然是最好;敗了,在不背叛主君的情況下,也要盡全力保護好家族的利益。
而韋家父子則不同,入侵涼州的關中兵馬已經動搖了他們在涼地的統治,任由關中兵馬圍在冀縣城下多一天,他們韋家在涼州的統治就多一分危險。
因此他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擊退、擊敗入侵涼地的關中兵馬,務必要使得遭受重創的關中兵馬在今後的日子裏不敢再輕易窺伺涼州。
這種本質的利益上的分歧,加上其他複雜因素的影響,使得他們在救援冀縣上呈現出了激進和保守的兩種态度。
韋康眼下還需要知兵的趙昂來爲他領兵,但卻不能夠一味聽從趙昂的話語。
他盯着趙昂,迅速說道:
“從事以爲對岸敵軍撤走有詐?不是說斥候沒有發現敵軍蹤迹了麽?”
趙昂有些尴尬,但還是謹慎說道:
“此番入涼的關中兵馬能征善戰,領兵之敵也多是閻行麾下名将,貿然棄守渡口,或許如将軍所言,是爲了回師合圍冀縣,但也有可能就是奔着我們這一支援軍來的,‘半渡而擊’而是兵家之常用之法,敵軍将領不可能想不到,還是要再多派一些斥候到對岸搜尋仔細爲妥。”
韋康卻仍不不願放棄己見,繼續問道:
“那若是根本就沒有伏兵,或者隻是敵軍的疑兵之計呢?趙從事莫要忘了,冀縣可還在敵軍的圍困中,使君已經兩次遣使急召州兵回援了!”
趙昂感受到了韋康炯炯目光中無形逼迫的壓力,他本能預感到了對岸的詭異和危險,但無法堅持己見,于是也隻能夠咬咬牙,轉而說道:
“昂驽鈍,不能應對敵軍之謀,還請将軍示下!”
這是要将自己的那一部分決策權也歸還韋康了,目的達成的韋康呵然一笑,語氣也緩和了下來。
“趙君,并非康不知兵事之險,執意冒進。圍城打援、半渡而擊、馬陵之伏此類的故事,康也是知道一些的。但救兵如救火,也不能一味持重用兵,守全爲上。輕重緩急之間,還是要有一個折中的方法的。”
趙昂沒有再說明己見,而是低頭恭聲應諾。
韋康見此,也不再說什麽,轉而說道:
“所以,康決定了,就讓龐從事帶一千胡人義從,大張聲勢,扮作主力歩騎迅速先行過河。等他們走遠,确定對岸安全無恙了,我等大軍再繼進渡河,這樣既不耽誤兵馬的渡河,也能夠避免意外之險。趙君以爲如何呢?”
聽完韋康的打算,趙昂嘴角一顫,韋康倒是一番好計較,直接就将他不喜的龐淯和少量胡兵推到了對岸作爲試探的誘餌,俨然是将這些人馬的性命不放在心上了。
但韋康又不是讓他和趙家的部曲率先渡河,趙昂也不好爲龐淯推脫,當下也隻能當着韋康的面附和贊同了。
韋康見再無異議,也不再耽擱,當即傳令龐淯,讓他統領一千胡兵,率先渡河登岸。
對此,得令的的龐淯嘴角一咧,泛出了心知肚明的苦澀。
他前兩日,才剛剛從姑臧城下趕回來。
在李骈、顔俊等人的營中,雖然李骈、顔俊等人對于韋康率領州兵不告而别、緻使圍城大軍聲勢一下大減的行爲十分不滿,但鑒于關中兵馬入侵雍涼、姑臧城依舊未下等情況,他們還是克制了自己胸中的怒火,沒有悍然對小有名氣的龐淯下手,而是将他放了回來。
可沒想到,韋康還是記恨着自己在姑臧城下的過失。
趙昂、楊阜等人主張持重用兵,完全确認對岸敵軍退走情況後再率軍渡河,但韋康可等不了這麽久了,于是自己就又成了試探敵軍虛實的誘餌。
軍令如山,違者立斬。
龐淯隻能夠硬着頭皮,帶着一千胡兵登船搖槳,不作停留地渡過大河,打着大旗、吹着号角登上了河岸。
四面排查,确認渡口附近安全之後,大張聲勢的龐淯又派騎兵往祖厲的官道上搜尋,同樣也沒有發現伏兵。這個時候,保證渡口暢通安全的龐淯才迅速下令吹響号角,示意後續蓄勢待發的大軍人馬可以登船過河了。
聽到對岸确認安全的号角聲,等候的韋康得意地露出了微笑,他擺了擺手,身邊的令騎開始傳令,全軍上下分成幾批,陸續準備登船渡河。
西岸渡口的大小渡船有近兩百艘,大軍隻需要一個多時辰就能夠全數渡過大河,時下還未近午,要是過河後大軍的腳程快一些,說不定還能夠趕往祖厲境内歇息人馬。
韋康在心裏想着。
就這樣,不到半個時辰,已經又有兩千人馬上岸,看着陸續返航的船隻,韋康又連忙下令,催促岸上等待的軍隊加緊渡河。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己岸突然響起了刺耳的号鼓聲。
韋康愕然回首,還以爲是後方哪一支兵馬枯等太久了,出現了騷亂的情況。可解鞍歇馬的趙昂卻是吓了一跳,當即就跳上了無鞍的坐騎,神色緊張地左顧右眄,,大聲下令全軍暫緩渡河,沿河列陣。
楊阜也急匆匆地拍馬趕了過來,向一頭霧水的韋康着急說道:
“将軍,西岸發現敵軍蹤迹!”
“這!是誰的兵馬?”
韋康一聽西岸有敵軍,立刻也急了。
“斥候禀報,是關中兵馬的旗号。”
楊阜的臉上滿是苦澀。
“不是說東岸的敵軍沒有渡河,都撤走了嗎,怎麽會又跑到了西岸來了呢?”
“敵軍撤走怕隻是掩人耳目,實際上他們是暗中利用其它方法渡過了大河,繞到了我軍的後面,就等着這個時機,要在背後對我軍發起突襲!”
“這——”
一時噎言的韋康急得漲紅了臉,他轉而看了看彼岸,對岸己方的兵馬搖旗吹号,還不清楚這邊的情況;河中船隻上的士卒也着眼于身下的舟楫和河水,沒有注意到岸上的變化;隻有還未登船的士卒從趙昂的号令聲中意識到了危險,本能地往河邊靠岸的船隻靠攏,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能夠活命的渡河工具。
不遠處,重新上馬的趙昂正在指揮親兵防止軍中士卒争搶渡河的船隻,勒令他們返身列陣作戰。
韋康的内心稍稍安穩了一些,他轉而看向楊阜,出聲問道:
“楊從事,埋伏在西岸的敵軍數量有多少,西岸的州兵能否擊退他們?”
楊阜搖了搖頭,不敢自信地做出保證,他說道:
“敵軍以逸待勞、來勢洶洶,數量暫時不清,斥候回報有近萬之衆。而我軍分衆渡河,兵力分散,若是在西岸接仗,怕是要陷入一番苦戰。”
韋康聽完之後,心中一涼,他明白楊阜話中“苦戰”的深意,很快他就沉默着望向了那些即将、已經靠岸的船隻,突然開聲對楊阜說道:
“楊從事,你帶人去看住幾條大船,萬萬不可讓軍中士卒哄搶擺渡了去!”
···
“将軍,敵陣潰了!”
楊秋指着不斷潰散的敵陣,興奮地跟楊豐說道。
楊豐點點頭,他也看到了,根本來不及布列嚴密陣型的涼州州兵的背後在被關中歩騎的沖擊下,首當其沖的軍陣開始崩潰,然後是其次的軍陣蔓延開來,後面的軍陣雖然結陣又死扛了一陣,可在關中歩騎的不停進攻下,軍陣很快也出現裂痕,一直到了眼下的全軍大潰。
楊豐指着敵陣中的大旗,肅然下令。
“楊校尉,你再帶一支精騎,殺入敵陣,務必生擒韋康小兒,有了他,就不怕冀城裏面的韋端不投降了!”
“諾!”
這份大功,楊秋可是眼瞅着的,當即轟然應諾,帶着麾下的騎兵就飛奔而去。
楊秋騎兵掠過鑲嵌的兩軍陣型,從斜刺裏殺入已經潰敗的敵陣之中,左沖右突,所向披靡。
可惜敵陣大旗之下已經空空無一人,四散的敵軍士卒逃命亂竄,不一會兒連礙事的大旗都被踩倒在地,楊秋不得已,隻能夠擒問了好幾個俘虜,這才得知韋康一見戰局不妙,早就帶着麾下的人,一股腦渡船往對岸逃去了。
楊秋于是又帶着騎兵緊急趕往岸邊,隻見幾條大船已經開走,剩下的士卒都在争奪小船,此時見到敵軍的騎兵飛奔過來,連忙又吓得四散而逃,一艘離岸的小船一不小心還在大河裏翻了身,船上超載的士卒一個個又掉入了水中。
“這慫貨,行徑跟他縮在城裏老烏龜似的父親一樣,竟然棄軍逃走了!”
楊秋看着開遠了,弓箭都射不到的大船,往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說道。
注:《魏略》記載:天水舊有姜、閻、任、趙四姓,常雄于郡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