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夏的雨水并不充沛,春播種下的種子雖然已經發芽成苗,但田地裏缺水的莊稼卻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腦袋,更遠處專爲灌溉田畝而修建的河渠有幾段已經幹涸,在烈日下露出了幹燥枯裂的河床。
涼州地處苦寒,貧瘠之地不少。在武威治下的百姓,也常有幹旱、風沙之苦,但作爲武威郡治所在的姑臧,卻是一處名揚河西的富邑所在。
姑臧境内有多條發源祁連山脈的河流經過,土地肥沃、牧草豐美,宜農宜牧,溝通東西的地理讓漢、胡之間的貿易在此聚集,商業繁榮昌盛,治下百姓的日子顯然比涼州許多地方的百姓要好過許多。
這些年,涼地各地的戰事不少,但武威以西的各郡所受到的波及卻不大。從郡界經過的寬廣大河将武威郡同漢陽、安定、北地、隴西等地隔絕開來,武威的兵馬隻要封鎖河津,收集渡船,就能夠将戰亂堵截在大河彼岸,保得一方平安。
當然,這個封閉性在亂世中給河西四郡帶來了安定,但也形成了郡縣的割據,武威境内有如顔俊這類桀骜不馴的豪強,張掖郡也有和鸾、張進等豪強,而像酒泉的黃家、敦煌的張家,也都是盤根錯節地方大姓。
幸好,武威的兵馬精強,刺史、太守文武相濟,壓得住内部的豪強,對外也守得住這一片富庶。
隻是一山容不得二虎,強勢的太守,不甘示弱的刺史,最後也難免因爲某些緣故而刀兵相見。
策馬返回姑臧的張猛歎了一口氣,心緒不甯的他徑直在官道旁跳下了戰馬,看着田地裏無精打采的莊稼,默然無語。
今歲大漢不僅有旱災,而且很多地方還鬧起了蝗災,那些遮天蔽日的“神蝗”雖然沒有途徑武威,但聽說它們是數量龐大,一路南下、勢不可擋,可能是要飛往東南的海域,化成大海裏的魚蝦吧。
這還讓張猛想起了廣布“滅蝗令”的關中,聽說那邊在大修水利河渠,還出現了能夠從低地汲水的翻車,耕地更加輕便省力的曲轅犁······
張猛一直想着,要派遣使者到關中去看看,學學那邊新出現的農耕技術,順便也替許久不曾回家的自己去弘農的家中瞅瞅,清掃、拜祭先君等人的墳墓。
正琢磨着這樁事情,姑臧城來的方向的官道上響起了一陣馬蹄聲,張猛收回思緒,循聲向路口的方向望去,身邊的騎士也下意識地牽馬聚攏到張猛的身邊。
急促不安的馬蹄聲中,來的是張猛留在營中的主簿。
“籲——府君,可算找到你了!”
主簿的騎術不錯,驟馳中的他一眼看到路旁張猛的高大身影,很快就停下了坐騎,趨步小跑着到了張猛的面前。
張猛身邊的騎士主動讓出了位置,主簿忙不疊地湊到張猛的耳邊,小聲地向張猛禀報着事情。
等到主簿小聲禀報完了之後,瞪大眼睛的張猛爲了确定信息,還特地又再問了一句。
“你确認是使——他要動手了?”
“絕對錯不了。府君才帶人出城不久,就有州兵借故想要進入軍營,被軍中司馬下令士卒擒拿後,爲首的一個軍吏挨不住拷打,供出了州府的謀劃。”
“時下城中不多的州兵,也悉數集結到了州府待命。又有州兵聲稱奉命入城,想要從北門進姑臧,被守城門的軍士拉起吊橋攔下後,已經亮出刀劍、弓箭,準備強攻城門了!”
同處姑臧城的邯鄲商、張猛分居州府、郡府,到任之初倒也文武相濟,合作頗爲愉快,隻是随着時日一長,武威是穩定下來了,外患也少了,但内部州府、郡府之間的争鬥卻愈發明顯,邯鄲商、張猛之間的傾軋也更加嚴重。
張猛一直牢牢控制着駐紮在姑臧城内、城外的三千郡兵,這讓身爲雍州刺史的邯鄲商如鲠在喉,他的職位是高于張猛,可在這個視綱常如敝履、視人命爲草芥的亂世,下勀上的情況在涼地屢屢發生,有兵有糧的人,管你是官吏還是草莽,一樣可以割據城邑、占山爲王。
眼下兩人的争鬥逐漸激化,邯鄲商可不想被掌有兵權的張猛殺死在甲士不多的州府之中,因此他不顧張猛的劇烈反對,強行擴充州兵,在短時間内硬生生就将州兵擴充到了五千人。
不顧反對、大肆擴兵的邯鄲商也讓張猛更加忌憚,這一次他貿然帶人出城巡視城外遭旱的田地,其實就是想要借機試探一下近來卧病不起、拒見外人的邯鄲商。
結果沒想到,多半是裝的邯鄲商,還真是急急忙忙就動手了。
一邊想要派州兵控制郡兵的軍營,另一邊又要增兵入城,看這架勢,邯鄲商顯然就是要撇下一切顧忌,徑直動用武力來解決武威太守張猛和他城中的黨羽了。
可惜,那些想控制軍營的州兵反過來被張猛的郡兵打敗,入城增援的州兵更是被控制城門的郡兵堵截在護城河外,急切之間根本無法進入姑臧城。
張猛出城時已經私底下部署好一切,所以他此時聽完主簿的禀報,雖然有些心驚,但并不慌亂,更不會害怕突然發難的邯鄲商。
他扶着馬鞍,手腳利索地翻身上馬,一提缰繩,招呼身邊的主簿、騎士等人上馬,自己則揚鞭策馬,當先帶着衆人往姑臧城的方向奔去。
···
姑臧城,州府。
裝病的邯鄲商此時面色慘白,雖然身子還安坐在刺史的位置上,手中也握着竹冊,可眼光從來就沒有在竹冊上的文字多停留過一陣,兩隻眼睛時不時地往大堂門口瞥去。
坐在下首位置的幾名心腹掾史,看到邯鄲商這副忐忑不安的樣子,心知不擅兵事的邯鄲商此時正焦躁地等待着州兵入城的消息,互相交換了眼色後,他們其中一個就輕輕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大堂上沉悶的氣氛。
邯鄲商聽到聲音,剛剛低下的眼光立馬就轉了過來,那名掾史尴尬地笑了幾聲,慢慢說道:
“使君不必過于擔心,州兵的兵甲齊備,人數又遠遠多于郡兵,再加上張猛此時又不在城中,其黨羽少了首腦,奪營、奪城之事必定無人能擋。使君隻需安坐靜候捷報即可!”
心神不甯的邯鄲商聞言,張口就想要辯解,隻是話到了嘴邊,又幹脆閉上了嘴巴。
自己是不擅兵事,以往的軍争、防務也都是依仗名将之後的張猛,此時卻想要突然發難,從張猛手中奪取兵權和姑臧的防務,心中難免忐忑不安。
但隻要今日奪營、奪城達成,将張猛和他的兵馬剝離開來,殺了張猛本人,堂上都是自己的心腹之人,誰人又膽敢将自己的忐忑不安的神态說出去?
那位心腹掾史以爲邯鄲商還心存憂慮,又淡笑着繼續勸慰邯鄲商。
正說話間,堂外蹬蹬蹬跑進來了一名軍吏,他跑得上氣接不上下氣,一張口就是“呼,呼,兵來了!”
堂上的衆人頓時眼前一亮,心腹掾史露出了笑容,邯鄲商更是松了一口大氣,出聲問道:
“是州兵進城了?”
“不——不是,,,是張猛帶兵殺回城中了!”
“啊——”
邯鄲商等人聞言,頓時被吓了一跳,有的掾史更是被驚吓得叫出了聲來。
邯鄲商看着氣喘籲籲的軍吏,也不顧他還沒完全喘過氣來,急忙問道:
“怎麽就讓張猛殺進城了?不是探知他已經出城去了麽,郡兵的兵營也沒有防備啊!”
“這些,,,都是,,,張猛用來欺騙,,,衆人的伎倆,派去兵營的州兵被打敗俘虜了,張猛帶兵一出現,入城的其他州兵也當場就崩潰了!”
禀報的軍吏越說越流暢,可邯鄲商的心卻一直往下掉,整個人就像是突然掉進了無底深淵中,雙腿陣陣發軟,心裏想要扶着案幾站起身來,卻按了一會案幾都沒能夠站起來。
“使君,我等還是快逃吧,在姑臧城是抵擋不住了張猛了,我等逃出城中,去投奔張掖、酒泉,或者去投奔冀縣。。。”
掾史之中已經有人大叫着跳了出來,主張邯鄲商趕緊逃出城去,但這個意見顯然沒有得到其他人的同意。
立即就有人呵斥反駁:
“張猛身爲武威太守,竟然膽敢起兵進攻一州刺史,此乃犯上作亂之事,人心不附。使君奉天子之命,教化民衆,牧守雍州,又豈可畏敵如虎,棄城逃亡。我等願共同護衛使君,殺出州府,擊退張猛的兵馬。”
邯鄲商面對大難臨頭争吵不休的掾史,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隻是他心緒亂成一團,隻能任由堂上掾史争吵。
他此時不清楚城中的情況,身邊号稱知兵的心腹也都派出去領兵,自己又不敢帶着州兵出府反擊張猛,一時間根本就拿不出一個應對的章程來。
事實上,是走是留,如何應對這幾個問題也沒有困擾邯鄲商多久。
很快,就又有一個府中小吏跑進堂内,驚慌失措地跟邯鄲商禀報府外的情況。
“使君,不好了。張猛帶兵入城後,下令全城戒嚴,城門封閉,州兵戰敗,那些郡兵将州府團團圍起來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