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心中又是惱怒,又是無奈,如果是以往,凡是他不想要的诏書,他大可以大義凜然地利用關東盟主的身份,宣稱董卓、李傕、閻行之流的西涼軍依舊在挾持天子,這诏書乃是亂命,自己絕不接受。
可眼下天子已經被同爲“黨人”之一的曹操奉迎,袁紹不能再用之前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抗诏了,若是抗诏,就要被釘上诏書上的各種罪行,還要與曹操撕破臉皮,同時面對關東、關西之敵,這不是袁紹現下想要面對的。
袁紹思無良策,在孔融的一再催促下,隻能夠硬着頭皮接下了诏書。
孔融本還想再開口,但田豐、荀谌、審配等一批河北文臣哪裏還能再讓他多說一句,隻留下幾個人陪着孔融,其他人聲稱袁紹病重,簇擁着袁紹飛快地遠離又要大聲訓斥的孔融,小跑着離開了府邸大堂,往後室的廂房的而來。
“孤遲早有一天要殺了這個腐儒!”
一進到内室,袁紹立馬就掙脫開扶着的文臣,哪裏有一點生病的樣子,他氣呼呼地拔出身上的佩劍,厲聲大罵,吓得手下的文臣謀士紛紛退避。
隻是袁尚仗着袁紹的溺愛,又得了袁紹謀士逢紀的暗示,連忙上前跪下抱住就要暴走的袁紹的大腿,苦苦哀求袁紹息怒。
“大人息怒,那孔融老兒不過是因爲兄長俘虜了他的妻兒,心懷憤懑,想要借機報複大人,這才再三惡言相向,大人莫要爲此氣壞了身子,這等腐儒又豈值得大人在意,隻要大人一聲令下,孩子現下就沖進堂去,将那孔融老兒剁了!”
在場的文臣謀士多是智謀廣遠之人,沮授聽到袁尚綿裏藏針的話語,眼角微微一動,當即就掃了不動聲色的逢紀一眼。
正在氣頭上的袁紹,聽到袁尚說要沖進堂剁了孔融的話,卻反而漸漸冷靜下來,再看到跪在地上哀求抱住自己大腿的兒子,頓時起了溺愛之心,他連忙伸手将自家兒子拉了起來,疼惜地拍了拍袁尚的肩膀。
“明公!”沮授咳嗽了一聲,打斷了袁尚進一步的圖謀,,出聲對袁紹說道。
“曹操奉迎天子,形勢已經對河北十分不利,經孔文舉今日城中這麽一鬧,還有明公接下了诏書,群情洶湧,人言可畏,還要早作謀劃啊!”
沮授、郭圖等人也曾勸袁紹出兵河内,打出奉迎天子的旗号,可是袁紹思前想後,卻不願聽從,隻打出了讨逆的幌子,對恐怕曹操會搶先奉迎天子的提醒,也滿不在意,隻想着趁機窺伺三河,壯大河北勢力。
袁紹哪裏聽不出沮授略帶埋怨的語氣,他現下就要被指爲叛臣了,而且還是關東、關西聯合起來逼迫他,剛剛又受了孔融的訓斥,他也有一肚子火氣,當下就闆起臉來說道:
“事已至此,那你們說,眼下該怎麽?”
看到袁紹發問,郭圖、審配、逢紀、許攸等一衆謀臣立馬就開始出謀劃策,有的說要遣使與曹操暗中交涉,有的說要先停止用兵,有的說派人趕緊去青州将孔融妻兒接過來,也好塞住孔融那張臭嘴。
田豐更是義正辭嚴,告訴袁紹,這個時候身爲臣子,就要先遵诏停戰、放人,向天下昭顯河北的忠誠,然後再上表自陳,向朝廷闡明河北上下都是忠于漢室的,塞住朝野上下紛議攻讦袁紹之口。
郭圖跟着補充說道,這寫表奏,可以讓耿包、陳琳等人起草,然後再由他們潤色,保證袁紹的上表自陳,做到不卑不亢,讓朝野上下都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逢紀則說,待上表自陳,堵住天下人之口後,一定要給曹操、孔融等人好看,可以采用借刀殺人之計,來對付孔融。
沮授則強調袁紹既然讓曹操奉迎天子,那也要打壓曹操的聲勢,不能夠讓他借助天子的名義,來對河北指手畫腳。
袁紹皺着眉頭,一直在聽着衆多文臣謀士的各種意見,雖然他不甘心,但是在事實面前卻不得不低頭,他有些無奈,輕拍着袁尚健壯的背部,不甘心地說道:
“讓仲簡率領諸将退兵,還有,讓顯思親自把人送過來,至于上表自陳的事情,就有勞公則了!”
說完這幾件事情,裝病的袁紹像是真病了一樣,索然無味地将揮了揮手,也不再聽取其他人的意見,讓袁尚攙扶着自己,就往室内的床榻上走去。
沮授、郭圖、審配、逢紀等人眼見袁紹如此作态,心知袁紹是真的煩了,面面相觑之後,也就相繼領命告退,盡管田豐還想要直言進鑒,但是看到衆人都退了,自己也隻好拂了拂袖子,告退轉身,出了内室。
···
接下來的十天裏面,圍繞被朝廷訓斥的,引得河北人心不安的“專自樹黨、擅自征伐”等罪行,河北上下緊急應對,做出了相應的挽救措施:
對外,派出軍中令騎,傳令淳于瓊大軍收兵,不再尋隙進攻河内郡,征召的諸将部曲、民伕匠人各歸郡縣,淳于瓊則帶兵返回邺城。
派出辛評趕赴青州,勒令袁紹長子袁譚輕車快馬,親自将孔融的妻兒一同送回邺城,塞住孔融那張利嘴。
至于公孫瓒處,袁紹就依舊讓麹義等部人馬圍堵對峙,隻要不給麹義麾下增添錢糧兵馬,麹義就很難進攻,而一蹶不振的公孫瓒也是做了死守易京的心思,精兵良将龜縮在涿縣、河間國之間的狹窄區域内,避戰不出。
暫時停息兵戈,向天下人彰顯自己絕無蔑視天子、擅自攻伐的行爲。
對内,則将這些年來袁紹私自任命的郡縣官吏、軍中将領的功績東拼西湊,勢必要給河北上下做成一份升官加爵是理所應當的履曆。
同時,袁紹府中的豢養的文士,也紛紛殚精竭慮、引據經典,來共同起草他們主公上書朝廷的自陳表,力圖寫出一封義正辭嚴、不卑不亢的自陳表,來護衛袁紹在朝野間的巨大聲名和忠良形象。
在忙完了這些内外要事,讓自己在輿論面前立于不敗之地後,袁紹這才親自抄寫自陳表,即日派遣荀谌、許攸等人出使許都朝廷,向朝廷和天子上書自辨。
而剛剛定新都的朝廷在得到了袁紹的自陳表後,士心振奮,認爲這又是重塑漢室權威的一大步,身爲大将軍的曹操對此也是樂見其成的,名義上,漢室的權威越高,他這位輔政的大臣地位也會随之高漲。
不過在看完袁紹親筆的自陳表之後,曹操也不禁有些蹙眉沉吟,自陳表的内容,袁紹舉了三個事實作爲論據,來力證自己是忠于漢室的,近來又對外停止兵戈,對内拼湊功績,反駁了朝野對他擅自攻伐、專自樹黨的攻讦,自陳表的末尾,綿裏藏針、暗藏刀兵,則是在針對他曹孟德的輔政了。
曹操雖然想要逼迫袁紹承認自己輔佐的朝廷,但是也不想如閻行借勢時那樣,對袁紹咄咄逼人,與袁紹撕破臉面對自己毫無好處,拉攏袁紹依舊是自己時下必須做的事情,懷着這樣的心思,曹操很快就又接見了袁紹的使者許攸。
許攸是故人,私底下見曹操,自然是帶着袁紹的重要使命來的。
許攸一開口就是斥責曹操背棄同盟,與關西叛軍勾結不軌,質問曹操是不是以爲有了天子,就可以對關東盟主袁紹不敬了,莫非忘記了,兖州三翻四次出現危機,是誰挺身而出,站在曹操的身後幫助曹操度過危機的。
曹操心中腹诽,袁紹是幫過自己東山再起、借兵借糧給自己抵禦強敵,可是自己也幫過袁紹在側面戰場抵抗公孫瓒麾下的田楷、劉備,擊敗袁術和袁術陣營的陶謙、黑山軍等多股勢力。
兩家既然是同盟,攜手合作,勢力大的就應該出大力,勢力小的就隻能出小力,公不公平,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又怎麽能夠作爲袁紹是有大恩于自己的理由呢?
不過,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曹操私底下也不想和許攸辯解這個,而是笑臉承受呵斥,闡明袁曹兩家還是同盟關系,迎不迎天子都是不會變的。
許攸此來也不是和曹操撕破臉皮的,而是來暗傳袁紹命令的,見好就收,告訴曹操,袁紹有令,兩家既然是同盟,那曹操爲了表達誠意,希望能夠找機會幫自己殺了楊彪、孔融、梁紹等朝臣。
楊彪是袁術的親家,孔融剛剛罵過袁紹,梁紹聽說之前也與袁紹有過節,
此事聽完之後,曹操眉頭大皺,袁紹看似要報私仇,但實質暗藏禍心。朝廷剛剛新徙許都,正是需要内外穩定的時候,自己若即刻就殺了楊彪、孔融、梁紹,那不是就變成了董卓、李傕一流的人嗎,雒陽内亂作爲前車之鑒還不久,自己怎麽可能做這種事情。
不過爲了安撫袁紹,曹操還是承諾此事一定會給袁紹一個交代的。
此事過後,曹操與升爲尚書令的荀彧、符節令的董昭等人商議後,決定做折中處理,以天災的緣故上奏天子,罷免三公,牽連楊彪,将孔融從河北火速召了回來,不讓他在河北用君臣之禮掣肘袁紹,梁紹則明升暗降,擢爲管理後宮的大長秋,大長秋本來是由宦官擔任的,後宮現在也沒幾個宦官了,就讓梁紹去充個閑職。
自認做的還比較中允的曹操,在辦完這些事情之後,爲了進一步彌補和袁紹之間因爲天子産生的裂縫,又趕忙上表朝廷再次遣使河北,隻不過這次不是去訓斥袁紹,而是要去給袁紹加官進爵的。
但是袁紹在邺城卻不接受曹操的送來的太尉、邺侯等官爵,在止戈放人、上表自陳渡過了輿論危機之後,他就是要借着這個機會狠狠打壓曹操奉迎天子的聲勢。
所以,他不接受曹操釋放的和解的善意,而是上書陳述自己功勞卑微,不足以擔當太尉和邺侯之位,字裏行間,則不忘将矛頭若隐若現地指向了聲望正盛的曹操。
孤堂堂袁氏之長,四世三公,家聲顯赫,坐擁河北,尚且不敢接受太尉、邺侯之位,你小小的曹阿瞞,迎了天子,就配得上大将軍、武平侯等位極人臣的名爵了嗎?
不得不說,袁紹的這一招以退爲進,用得着實厲害,得知袁紹上書内容之後,曹操神色大變,袁紹拒絕官爵,這不是在針對朝廷,而是在針對初登高位、人望不足的自己啊。
于是,連夜和謀臣商議後,曹操雖不甘心,但也隻能夠上表自辭大将軍,退居爲司空,然後請朝廷第三次遣使趕赴邺城,加封袁紹爲大将軍,授予他天子的節钺弓矢,賜給他虎贲百名,讓他兼督冀、幽、青、并四州。
這一次,袁紹終于才恭恭敬敬地接受了朝廷的诏書。
大将軍是朝堂上的第一大臣,地位還要高于宰相身份的三公。
至此,獲得所有人臣能夠得到的名爵、權力的袁紹終于也狠狠打壓了曹操的聲勢。
它向天下人昭告着,曹操雖然奉迎了天子,但他袁紹,才是實至名歸的輔政第一大臣。
注:1、裴松之引《魏略》記載,袁紹宿與故太尉楊彪、大長秋梁紹、少府孔融有隙,欲使公以他過誅之。
2、《後漢書·袁紹傳》記載,(朝廷)于是以紹爲太尉,封鄴侯。時曹操自爲大将軍,紹恥爲之下,僞表辭不受。操大懼,乃讓位于紹。二年,使将作大匠孔融持節拜紹大将軍,錫弓矢節钺,虎贲百人,兼督冀、青、幽、并四州,然後受之。
3、作品相關涉及到後續情節,暫時不發,先發布24号的章節。另外我會在書評區推薦《後漢書·袁紹傳》中記載的袁紹自陳表,個人認爲,這封自陳表條理、筆力都屬上成之流,可以列入漢末三國的雄文行列。